本故事已由作者:浔三月,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每天读点故事”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他向千万人承认没爱过我,我也只能将这场浩劫藏匿在心里。
1
“沈周霖,我要退婚。”我把亲笔写好的退婚书放在他的书案上,反复练习着等他回来时该怎么和他说。
我还想过他听到我说这话会是什么表情,大约是一阵惊愕,豢养的金丝雀怎么想要逃走了?
但还是这样干脆利落得最好,把我对他所有的希冀与他给我所有的委屈都做个了断。
我只不过是他的未婚妻,就被他接入府中以将军夫人的身份好好待着,仿佛告诉整个京都的人,我和他永远不会分开,唯我知道,这是笑话一场。
未来将军夫人的地位再尊贵,我也不想再嫁给他了,所有的失望攒一攒,足够让我对他心灰意冷。
我在书阁里等到夜半时分,侍女多次来问我是否要熄了灯芯,我还是坚持要等到他回来。
沈周霖是披着夜色回来的,沾了一身的酒气,我分明同他说过我最讨厌闻到酒味,这味道闻得我直反胃。
我冷冷地开口:“沈周霖,我要退婚。”
他不管我说什么,上来便紧紧抱住我,温热的鼻息倾洒在我的脖间,声音低低的,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夭夭,不要闹好不好?”
他这么深情地唤着我的名字,又叫我产生了他爱我的错觉,我僵在原地,试探问他:“将军,你爱我吗?”
“我比任何人都爱夭夭……”他说完,吻上我的唇,什么退婚,听到他爱我,我什么都不想了,权当自己胡闹一场。
我突觉得鼻头一酸,伏在他胸口低低地啜泣:“我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不爱你了……”
午夜静得叫我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与外面促织的鸣叫交融,我在幽暗的灯光之中仔细地勾勒他脸上俊美的轮廓,把另一只手从他怀抱中抽开,起身去熄了烛火。
我听见他喃喃道:“瑶瑶……”
万籁俱静下,我总算听清他喊的是“瑶瑶”,而非我的闺名“夭夭”。
“瑶瑶”正是当今陛下唯一的姐姐李歌瑶的闺名。
陛下当年为反抗统治皇帝不作为,年纪轻轻揭竿而起,打到南方险中计,多亏当地一女子救下他,自此,陛下认她为同胞的亲姐姐,李歌瑶便成了如今最尊贵的长公主。
今日长公主第二次订婚宴邀他进宫,难怪他喝了这么多酒。
原来沈周霖爱的不是别人,是权倾朝野的长公主。
一切暖意与旖旎尽消失了,我如坠冰窖。我试着重新躺回他的怀抱中,可无论怎样也捂不暖自己,眼泪一直流到天明时分,我猜测沈周霖将要醒了,才闭上眼睛装作睡着的模样。
他不在意我,显然没有看出来我是在装睡的,我还生怕自己装得不像,被他叫醒质问,到底应该是我质问他,还是他质问我呢?
我也没有答案,这段感情之中,我仿佛戏剧里的丑角,表演着可笑的剧情。
我假装睡醒,亲手替他穿衣,这样亲昵的行为我从前一直做。任谁服侍他我都不放心,我大约就是这么一个善妒的女人。
“将军今日会早些回来吗?妾叫厨房备些将军爱吃的鲜蘑汤可好?”我为他系上腰带,把他珍爱的香囊取下来放在一边。
他没回答我上一个问题,看着香囊皱了皱眉道:“把香囊给我。”
“妾替将军缝好。”我拽着那个香囊,表示我的反抗,可他冷下了脸,将香囊夺走,佩在腰间,警告我:“夭夭,你乖巧的样子最讨人喜欢。”
他走后,我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后花园里刺眼的蔷薇——长公主最爱蔷薇,我也最喜欢,我过去奇怪我从未告诉他我喜欢蔷薇,将军府却处处开满蔷薇,原来他种这么多花,不是为了我。
我突然想起家乡的蔷薇。
2
京城最繁华的街道在皇城大门正北的三里地外,几世的勋爵贵戚,宅子连了整片,被称为北街。平日里姨娘们的琉璃首饰丢在大门口也不来寻,兴许富贵人家就是这么奢侈。
我的家不在这里,这里的人说着话总带着京里独有的味道,我一直听不惯。
我家在江中地带,门前是一条宽宽长长的河,邻家的哥哥待我最好,好过我的爹娘,他会给我他最喜欢吃的鲜花饼,会在我被爹娘打的时候带我四处逃窜。
他总喊着要推翻这个皇帝,长大了要去挣军功,要住京皇帝住的地方,还要让我做皇后。隔壁的婶婶也是善人,她丈夫早亡,没留下一儿半女,幸好娘家富裕,婚后给她补贴不少,逢年过节总是买许多名贵的糕点,也分与我吃,她很会作画,画的人总是很好看。
可我最终竟连他们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这是我对家乡所有的记忆,也可能是我强迫自己忘掉其它的东西——其他或美好或恐怖的过去。
十三岁那年一向富庶的江中突然闹了饥荒,竟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爹娘舅舅皆被抓去劳役,家中只剩一个舅母,要照顾我和她的三个孩子。
我原还有两个亲姐姐,大姐饿死了,二姐刚出生的时候就被过继给南方的亲戚,我算是孤家寡人一个。
表弟哭喊着稀粥喝不饱,舅母看向我的眼光格外凌厉,却装出好言好语的样子:“菁菁,舅母带你上街买糖吃好不好?”
表妹吵着要一起去,被舅母一个耳光拦下,她也不管我是否愿意,拉着我的手就往街上去。
闹饥荒的地方,大街上最不缺的就是人牙子。我记得那个专买女孩的人牙子说我生得好看,年龄又正好,可以卖个好价钱。舅母拿我换了一大袋白面,心满意足地走开,告诉我:“菁菁,舅母晚上来接你。”
之后无论我怎么唤她,她也不回头。
人牙子喂我和其他几个小姑娘吃了饱饱的一餐,我便沉沉地睡去,再度醒来,腻人的脂粉味绕着我的鼻子转。
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我既感恩又恨的女人,她脸上乱涂乱抹着脂粉,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小时候很聪明,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自己被舅母卖掉了,卖到了一个离家乡很远的地方。
老鸨说:“小姑娘长得真好看,以后就跟着妈妈了。”
“小丫头姓什么?”
我怯生生地答:“楚。”
“小丫头要忘了自己的名字,以后就叫夭夭,楚夭夭,记住了。”老鸨说完,收敛起了笑容,我知道她是装的和善。
后来我从不同人口中得知,我所在的地方是柳花楼,是京城最大的官妓院,来这里消遣的人都是北街一条街上非富即贵的显赫之人,即使现在处于动乱之中,农民起义此起彼伏,柳花楼还是一样繁华。
商女大概都不懂亡国恨的。
老鸨念在我年纪尚小,一面叫熟悉人事的姐姐教我叫人脸红的事情,一面不忘了用我赚钱,让我给官人们送酒。不少人点了酒点名让我送,又命我喝下,我从此恨透了酒味。
直到我遇到沈周霖,他是那么多人里唯一一个待我温柔的人。
我每每送酒时低着头,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偏那日送酒到沈周霖的包厢,他厢内有几个贵公子叫了柳花楼的花魁姐姐,他自己则坐在一边喝酒,大抵是不得不陪着朋友来的。
那些人本叫我放下酒就走,可沈周霖叫住我:“抬起头来。”
我慢吞吞地抬头,看见一张极其俊美却疲倦落寞的脸,周围的人原先在同他玩笑,见我抬了头,笑意都凝住了,其中一人道:“沈少,这……”
他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他这个问题刁钻,我一听就想到老鸨和家仆手中的鞭子和板子,只一下便皮开肉绽,有想逃跑的人被抓了回来,老鸨让我们一个个看着她被打到咽气,丢入乱葬岗。
我赶忙摇头。
他亦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强迫我,又觉得老鸨要价太高不值得。他把腰间的钱袋拿下来,全部给了我:“若是想跟我走,就拿这些赎身,够了。”
可他不知道这些钱都是要给老鸨的,我若吞了一丝银子,都要被老鸨饿好几天,我还没有那个胆子忤逆她。
后来两年我不见沈周霖,北街的贵人们都在计划着逃跑,说是起义军从江中打到南方,又从南方直打到京都。就连沈家人也逃了,只剩一个弱冠的庶出少爷怎么也不肯跟着走。
起义军进了京城后,在柳花楼抓了许多细作,包括那位花魁姐姐,整整一年柳花楼里人心惶惶,老鸨看谁都不顺眼。
“起义的头子当上皇帝了。”茶馆的小厮消息灵通,流言没传多久。新帝真的登基了,改了国号为楚,年号荣沛。
北街又住了新的贵人,都是和皇帝一起打江山的,我听说沈周霖也立了赫赫战功,他会在北街沈府里吗?
我趁着没事,去看了从前沈府所在的地方,早已改头换面成了不知哪家勋贵的府邸。
我这一生好不容易遇到良人,却因胆怯丢了。
3
我十六岁那年,老鸨叫了我去,好吃好喝地摆了一整桌,我知道她想让我接客了。这几年我也存了一些金银首饰,但是远比不上她要我赎身的价钱。
唯一的办法,就是逃跑了。
我逃出柳花楼的那个晚上,北街灯火通明,老鸨派出的打手步步紧逼,我被堵到一个幽暗巷子里,自知已无生路。如果沈周霖没有出现,没有救下那晚的我,我便会早早结束这腐烂的生命,而不会一心痴痴向他了。
其实我并未看清他的脸,只知道穿着暗蓝色长衣,腰间佩一个荷花香囊。有侍从开口:“主子,我们该回去了。”
我醒来是躺在一张柔软的榻上,有个面善的侍女见我醒了便火急火燎地向外头通知:“快去禀告将军,姑娘醒了。”
沈周霖走进来的那一刻,我的心便沦陷了。豆蔻年华初见,如今又被他所救,我实在感激。
“多谢将军昨日出手相救。”
我如是说道,他愣了半晌,点点头,替我捻了捻被子:“我已命人去柳花楼为你赎身,从今以后,你可安心住在将军府了。”
“将军怎么不住沈府?”
“沈家是前朝旧事,姑娘莫要再提。”他的侍从这样提醒我,从许多人口中我算得知大概,当年留下的沈家小少爷跟随陛下打天下,被封为定安大将军,从前不得宠的庶子摇身一变成了当朝显贵。
可无论他是庶子还是显贵,在我心里都已经是顶顶好的人了,我虽无名无份地被他养在将军府内,早已是满心欢喜。
沈周霖是个大忙人,但他闲下来时往往会陪着我,教我写字也好,让我跟着嬷嬷们学女红也好,他都在我身边。
我留心过他腰间那个荷花香囊,做工很细腻,完全不像是平常的绣娘所缝制,我问他:“将军的香囊,是谁人送的吗?”
他突然看着我,把香囊紧紧护在手中,慌忙解释:“从前家中姨娘所赠。”
我点点头,从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沈周霖让我写字的时候专心一些,他握着我的手,温热又带着老茧的手掌紧紧包裹着我的手,离我又十分近,屋内的空气显得格外暧昧。
沈周霖是爱我的吧?我虽然从没有问过他,可女人的直觉总是很准确,他看着我时的眼睛像是在看深爱的人,若有人告诉我他不爱我,我才不会信。
女人陷入爱河之中大约都是有些善妒的,他已二十一岁,连一个通房的侍妾都没有一个,旁人不免议论纷纷,更有甚者,送了自己府上会唱曲儿的丫头。
那丫头名叫绵绵,好一个情意绵绵的名字。绵绵进府那日是以侍妾的身份,虽没有多高贵,但也是名正言顺,而我算什么呢?
“姑娘,新来的丫头今日在凉亭里唱歌,被将军见了,带入西房了。”
西房是书阁,内里有一个卧房。
我心生了好多好多不甘与委屈,将所有人都赶出去,把自己锁在屋子里,随手拿了多名贵的宝器就往地上砸。
我的任性总算是把沈周霖招来了,我看着他站在门口的身影,又扔了一个瓷瓶在地上。
我看着他破门而入,眼里盛满了怒气,我未着鞋袜,不管踩在瓷片上有多痛,只顾着奔向他,躲在他怀里哭。他将我打横抱起,直往西房走。
“我不要去书阁,那个狐媚子在书阁里,将军还想坐享齐人之福不成?”
沈周霖被我气笑了:“我教你读了那么多书,就学来这么个词?”
“我与那个女人总要走一个!将军自己选吧。”我挣扎着就要从他怀中下来。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庄重说道:“我是给她脱了贱籍,让她找个好人家嫁了。”
我不闹了,竟有些心虚。他看着我好气又好笑,无奈地摇摇头,命人给我上药。
4
沈周霖并非所有时候都由着我胡闹,我回忆起来,甜蜜仿佛还是少数,他更多时候忙于朝堂的事,很晚回府,也不怎么有耐心。
他喜欢给我买各式各样华丽的衣着首饰,将我打扮得同北街的命妇们一样,我若哪日画了柳花楼里姐姐们教我的装扮,他必是要黑脸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
“夭夭,你穿大红色不好看,去换了。”我看着自己一身妖冶的红色,我最喜欢红色,他却让我换一件月白色的锦绣暗纹蜀锦,材料名贵却甚是素雅。
我若爱一个人,便会爱屋及乌地纵容他所有爱好。自从他说不喜欢我穿艳丽的衣裙、画妖媚的妆容,我就听话地都改了,大红色的裙子成了压箱底的陪衬,我着装也越来越淡雅。
我已经变成了他想要的样子,会诗书会写字,端得一副大家闺秀模样,抹去一个不光彩的官妓院出身,他应该不会有不满意。
李歌瑶订婚那日,沈周霖被邀请入宫吃酒,回来时酩酊大醉,他拥我入怀里,说的第一句话是:“夭夭,我们订婚吧。”
他拿着从皇帝那里求来的圣旨,告诉我,我从此就是定安大将军的未婚妻了,虽然没有酒宴、没有海誓山盟、没有公之于众,但我可以确定,沈周霖爱我。
我顶着定安大将军未婚妻的头衔前去参加过很多宴会,但是没有人主动来向我寒暄,更多是嘲讽我花柳之身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沈周霖也从不和我一起赴席,就算是我软磨硬泡逼他去了,他也总是冷着一张脸,若有皇家宴会,他也不带我参加。
我变成了整个京城人人口中“定安大将军不爱的女人”。
我是不在乎旁人的流言蜚语,只要沈周霖真真正正地爱我,即便他的爱只在将军府内,我也无所谓。
窗外的雨打碎了回忆的种种,我从过去的虚妄中醒过来,这才意识到沈周霖不爱我的举动有那么多,从前只不过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他真是擅长伪装,把就算把我当成尊贵的长公主的替身,也把爱装得那么像,他始终是嫌弃我的出身的,我想。
其实我并非昨晚才知道他爱的人是李歌瑶,只是还想麻醉自己,今天幡然醒悟已经无法挽回的事实罢了。
我不仅知道沈周霖爱李歌瑶,还知道这是李歌瑶故意让我明白的。
金秋时分的京都最是华美,大臣们见陛下后宫无人,特谏言李歌瑶办一场清茶会,邀请各位勋贵和各家命妇小姐一同出席,此时正逢李歌瑶退婚,她心情大好,一场清茶会办得可谓盛大。
沈周霖看到我收到李歌瑶的邀请函一瞬间,就说:“夭夭,我陪你一起去。”
我那时傻傻地以为他终于愿意和我一起参加宴会了,直到李歌瑶故意让我瞧见那一幕。
我乖巧地挽着沈周霖的手坐在席中,沈周霖借口要到崇明殿和陛下谈政务而离开,我百无聊赖之下,幸好有人找我作乐。
“楚姑娘,长公主殿下邀您去秋池作乐。”在此之前我只是在各种花会上匆匆见过李歌瑶,她是极尊贵的,能够屈尊参加命妇所办的花会已是恩赐,就不劳她与人交流了。
所以李歌瑶邀我去秋池,着实让我有些意外。
我应邀去了秋池边,但是李歌瑶不在那里。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假山后面传来一男一女的声音,男的说:“瑶瑶,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向陛下求娶你。”
这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是沈周霖,我听见他说这话,再暖的风也变得刺骨。
那女人想必就是李歌瑶了,她带着无与伦比的高贵嘲讽:“那你那位未婚妻又是什么?我的替身么?你为何要找如此不堪的人呢?”
沈周霖很长时间没说话,侍女找过来喊了我一声:“楚姑娘。”
我僵在原地,等假山后面的两个人出来。沈周霖看到我想必是不可置信的,李歌瑶一如既往志在必得的笑脸,故作巧合地开口:“真巧啊,楚姑娘。”
她故意咬重了后面三个字,好让我知道自己现在无名无份,未婚妻算什么?沈周霖要向陛下求娶她呢。
他要来拉我的手,被我躲开了,我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月白色衣裙提起裙摆就跑,偌大的皇宫我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好像什么地方都没有我的栖息地。
我撞到那个男人的时候一定很丑,眼泪把妆容冲刷花了。他支起我的双臂,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我看着他的脸,总觉得有一刻的熟悉。
他愣了好长时间,开口道:“楚姑娘?”
我低着头啜泣,自顾自委屈,说出来的话带一股鼻音:“你认识我?”
他答:“偶然见过。”
“姑娘的衣裙脏了,是否要换一件。”
我挣脱开他的手,生怕落人口实,匆忙地摇头,跑到别的地方去。
5
回府的时候,沈周霖像刻意讨好我似的,抱我进他怀里。从前都是我撒娇地钻进他胸怀,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主动,可我知道,是为了不让好不容易寻得的替身也逃走。
“将军,夭夭到底算什么?”
我渴望从他口中听到他爱我,可是他没有,自顾自地用他的话来搪塞我。
我想,倘若我不算是个性子刚烈的人,那日老鸨逼我接客时我也不会想着逃跑了,偏偏遇着这么一个人,我一头栽进去。
我闹了好长时间的脾气,沈周霖对我说什么我都爱搭不理的,他终日忙于政务,总有哄烦的那天。
我又穿着扎眼的大红裙走到他的书阁中,他抬头看我,满眼是厌烦,他说:“夭夭,我说过,你乖巧的样子最讨人喜欢。”
“李歌瑶穿素色最好看,是不是?”那日见到李歌瑶,她着一身水蓝色芙蓉花裙,清新淡雅又不失尊贵。
沈周霖揉了揉眉心,看上去对我不太满意,我深知自己已经惹他生气了,我是害怕的——我害怕失去他,哪怕现在已经甘心做他心中白月光的替身,因为除了他,我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我怕极了孤独。
我跑回去换了一身浅粉色六破裙,染上他最喜欢闻的百合薄荷香,钻进他怀里:“将军,夭夭听话,再也不胡闹了。”
他满意地揉了揉我的脑袋,我玩弄着他腕上带着的玉环,问:“将军这是哪里来的?”
沈周霖同我讲起四年前改朝换代的事,他是亲历者,也是参与者。
当今陛下是从江中发动的起义,那年江中闹饥荒,我再清楚不过,没想到我被卖到京城没多久,那里就发生了浩浩荡荡的起义。陛下凭着一己之力在江中称王,随后一路南下,当时南方各地都受天灾人祸的影响,可谓尸横遍野,起义很快得到响应。
陛下也是在那里受了重伤,被李歌瑶救下。
后来军队北上,京城与四周的权贵都想着四处逃窜,沈周霖是沈家最不得宠的小少爷,他晓得日后流亡必没有好日子,不如自己挣军功。
“将军也是在那时爱上长公主的吗?”
沈周霖抱着我的手一僵,冷眼盯着我:“夭夭,你不该提她。”
我知道他已被我哄得心软了,干脆得了便宜就卖乖,在他怀中软成一滩水,娇嗔道:“人家只是好奇罢了,将军何故要生气呢?”
我与他闹再大的矛盾,都需要我给他一个台阶下,他有次猩红着眼,把我怼到墙角,道:“夭夭,给我服个软。”
我服了软,他也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宠着我。
我离开书阁的时候,问我的侍女:“你知不知道玩物是什么样的?”
“大概同金丝雀一样吧?”
她也不是很明白,我也不懂,如果玩物离了主人会怎么样?起码我现在还不敢。
沈周霖不喜欢和官场上的人应酬,来将军府拜访的人却不见少,看门人往往不必报过沈周霖或我就拒之不见,偏偏我和沈周霖和好没几日,府上来了不速之客。
我把新做的糕点送到书阁中,门童刚来禀报,我便已经听见女人平淡又带着媚气的声音:“阿霖,你在吗?”
除了李歌瑶,恐怕没有人敢这么叫沈周霖了。
沈周霖也听到了她的声音,面无表情地安抚我:“夭夭,你在这里等我,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我也不留他,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怎么能与李歌瑶作比。
好奇心作祟,我偷偷走出书阁,到前厅后面的屏风听他们讲什么。
李歌瑶的第一句话:“阿霖,你向我服个软,把楚夭夭赶走,好不好?”
“瑶瑶,你我……不必走到这个地步。”
“沈周霖!你以为我爱过谁!不过是让你把楚夭夭赶走,有这么难吗?”
我没想过李歌瑶这么人淡如菊的性子也会生气,她这么明显地承认爱着沈周霖,他有什么理由拒绝?
我不想听沈周霖亲口赶走我,从屏风冲出来,哭得满脸泪:“将军若是讨厌夭夭,夭夭自己走便是。”
哭的,三分真七分假吧。
“我不是说了让你在书阁等着我吗?”
他的心情我捉摸不透,态度也叫我惊诧,从前我这么哭上一哭,沈周霖再硬的心也软了,今天不一样,他只是冷着脸看我,我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李歌瑶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样子,眉心那颗红色的美人痣真叫人厌烦:“楚姑娘可不要把花街柳巷学来的狐媚子术用在身上。阿霖会喜欢吗?”她看向沈周霖,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沉着声音让我回到书阁去。
他很讨厌不听话的我,而我甘愿对他顺从。
“夭夭知错了。”
李歌瑶在后面嘲讽:“原来阿霖最喜欢言听计从的女子呢。”
我走的每一步,都不情不愿;李歌瑶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
只要沈周霖一天不赶我走,就证明他心里还有我,李歌瑶,我有机会的。
6
我做了他三年的未婚妻,他似乎没有要娶我的意思,按照他的身份,向皇帝求一个圣旨实在简单的不过的事,我终于心灰意冷,向他提出要退婚。
谁知道会这么巧,我提出退婚的那天,李歌瑶又要订婚了。
自从我向沈周霖提出要退婚后,他就一直借口忙碌,极少回府,我笑,若是害怕我离开,当初又何必做出不爱我的种种,而到如今自欺欺人。
民间有话,女子不爱人时最是无情。
我现在当真是看清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真真是连最后一丝的爱也消磨殆尽了。
我只是仍旧好奇,当初他救我是为哪般?让我死心塌地地爱上他,再在我心中狠狠插上一刀,女子薄情,男人又何尝不是。
我留下一纸退婚书,然后消失不见。
我带着不多的名贵首饰当成金银,只身前往江中地带,去看看我从前生活的地方,现在可有什么变化,去看看爹娘是否还健在。
爱他这么久,我差点都忘了自己也有亲可寻觅。
江中离京并不算太远,船渡五日便到了,港口一片热闹繁华,与我儿时记忆大相径庭。
从前的宅子早已翻了新,换了新主,唯有隔壁的故人还在——故人是邻居婶婶,虽有幸熬过饥荒,神志却不大清醒了。
她搬了一把小竹凳坐在门前,手里拿着个破旧的蒲扇慢悠悠地晃着,衣衫破烂,路过的人都对她避之不及。
我一上前去,她有了好大的反应,痴痴笑意不改,却热情招呼我道:“楚家二丫头,总算从南方伯伯家回来了。”
诚然我从未去过南方,又毕竟晓得自己是楚家的三姑娘,算算在南方的二丫头,只有我那位从未谋面的二姐。
“二丫头不认识婶婶……”婶婶依旧痴痴地笑,从兜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画像,画里是个小小婴儿,眉眼与我极像,我原以为是我自己,却被婴孩眉间的痣深深吸引。
画中的婴儿笑着,手上抱着一个虎头娃娃,我越看越觉得这是李歌瑶。
“二丫头……”我想起儿时总是提起二姐的人不是我的父母,而是婶婶,她说二姐睁开眼睛就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可惜南方的伯伯没有女儿,爹娘又迫于生计想要一个儿子,才把她过继了。
南方的李歌瑶?
我不敢再细想,囫囵向婶婶道了别就走。除了一个婶婶,我在这江中小镇,再也没有熟人了。
曾经闹着做皇帝的邻家哥哥也不知道究竟在哪,物是人非大抵如此。
分明是想要脱离沈周霖与李歌瑶的三角怪圈,现在我又不得不陷进去想些所以然,害得我在酒馆做错了桌,面对着一位面熟又面生的穿暗蓝色长衣的男子和他的随从,我很是尴尬。
“楚姑娘请坐,这顿我请。”男子见我要走,温润地笑了笑,让我安心坐下,招呼小二结账。
他的随从看上去有些神经兮兮的,谨慎又警惕:“主子,我们该回去了。”
我听见这话,像是被雷劈到了。
沈周霖救我的那个晚上,也是这个声音喊着他主子离开,那个救下我的男人也是穿了这么一件暗蓝色长衣。
世界上的巧合再多,也不能这么巧了。
“有刺客!”那个一惊一乍的随从大叫起来,忠心耿耿地把男子护着离开,我还未反应过来,所谓黑衣刺客的尖刀已经向那男子刺去。
我想我并非出于本能,可还是瞬间就挡到男子身前,短刀没入右肩,与心口只有一点距离。
迟来的痛感从右肩蔓延全身的时候,我已经被男子抱在怀中,他在众人保护之下脱了险,急急抱我去了他的府邸,我记住他红着眼匆忙又担心的样子——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关心过我了。
是原先邻家哥哥住的地方,只是早已换了模样,他的怀抱过于温暖和熟悉,我沉沉地睡了过去,最后一眼我看见的,是他腰间的荷花香囊。
那个香囊,和沈周霖最珍爱的香囊一模一样,香囊是贴身的东西,可他在江中,总不会和京都的人也有密切的联系。
7
“菁丫头,你醒了。”这是我醒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榻边的他略显憔悴,双眼猩红,嘴边起了青灰色的胡渣,衣服还是那件暗蓝色长衣,“你躺了三天三夜,是否饿了?”
我没听他问我什么,只一句“菁丫头”,让我回忆起许多年前我和邻家哥哥偷偷爬到婶婶家院子里的李树上摘李子,我在树下拿着一张布,他一面摘一面喊:“菁丫头,接住了。”
长辈喊我“三丫头”、“菁菁”,只有他喊我“菁丫头”,在柳花楼时我午夜梦回总想起儿时的时光与儿时的他,这几年满脑子都是救命恩人沈周霖,被他磨得魂也丢了。
“陛……主子,您喝些燕窝,补补身子吧,坐了这么些天,可要当心身子。”
我终于想起这张脸,这是我那日在秋池撞见李歌瑶与沈周霖后哭着跑时,撞到的那个人。
“你如何认得我?”我抓着被角,伤口仍在隐隐作痛。
“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要让你做皇后?”他就这么柔柔地笑着看我,让我醉倒在梦里。
说要起义造反的人是他,说要娶我为后的人是他,不知生死的人是他,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到底还是他。
“李廷”这个名字,已经被我遗忘太长时间了。
“陛下……怎么会在这里?”
“江南水患赈灾,我亲自去看,恰好路过江中,回来看看,不想在这里遇到刺客,还叫你受了这么多苦。”
我方晓得为何看着他的眼睛就不顾生死为他挡刀,也不顾及刀刺何处、是否下了毒,儿时的情谊是最不容易忘的。
“几年前我逃跑,救我的那个人,是你……还是沈将军?”
他认认真真地答复我的问题,让我明白这几年的真情终究是错付了,我把一个收留我却不爱我还把我当他白月光替身的人当做自己的救命恩人,却连真正恩人都认不出来。
那晚夜黑风高,他想看看安静的北街是何模样,沈周霖作陪他一起,恰好碰见了我。
“那日时辰不早了,我实在不方便带你回宫,只好委托沈将军把你带入府中好生照看,后来政务繁忙,我越发没有时间看你,沈将军又多次以你生病为由不将你带入宫中……你身体可还好吗?”
“沈将军为人不错,若你爱上他也无妨,我可以给你们赐婚……只要你愿意。”
李廷看着我的眼睛是我从未见过的真诚和温柔,他还告诉我,即使分开数年,我依旧能在重逢的第一眼就爱上你。
这样深情的角色,恐怕只有话本才写得出来。
我重新认认真真地审视了他一番,儿时模糊记忆中俊朗的少年已褪去所有的青涩和胆怯,他长得好高,肤色黑了很多,也显了疲态了。
他说我是他最爱的姑娘,说他见到我的时候,仿佛所有少年气都回来了。
他偏偏要在我刚失所爱时趁虚而入,然后唤回我对他所有美好的想象。
“哥哥,我不要嫁给沈周霖。”
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这件事,他眼底的欢喜一点一点地增加,几乎要溢出来了。
我曾经错过,错把良人失去,错把爱付与狗,如今不想一错再错了。
8
我故意放了我受伤的消息回将军府,可当我回府养伤之时,沈周霖却依旧不在。我才回府的当日,他甚至彻夜不归。
我不怪他,李歌瑶的生日宴声势浩大,他怎么能够错过?
我果真都放下了,养好伤后出去逛街,回来时脚才踏入将军府正厅的门槛,就看见沈周霖一脸阴郁地坐在檀木椅上。
我心情大好,关心他道:“长公主又来同你吵架了?”
这在他眼里恐怕不算关心,更多冷嘲热讽吧。
“我早就和将军说过了,若是讨厌夭夭便与夭夭说,夭夭自己会走,不必等将军来赶,也不至于让将军左右为难。”我瞥见案上放着的那封退婚书,“将军不爱夭夭,夭夭早就察觉到了。”
可怜的姿态我依旧做了几番,不管他信与不信。
沈周霖却好笑地看着我:“夭夭从哪里知道我不爱夭夭?”
我有充足的耐心听他解释,不过李廷似乎已经没有耐心了,他的亲卫来到将军府打断了沈周霖即将发表的抒情的长篇大论。
“陛下请沈将军携……楚姑娘进宫领赏!”
进宫的马车上,沈周霖看着我:“夭夭,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和你退婚。”
皇宫大殿的金碧辉煌倒是同李廷从小幻想得一模一样,这是我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高高的墙和厚重的门着实有些压抑。
李廷赏我救驾有功,将我封为虢国夫人,位齐一品,享这般殊荣,我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坐高堂的天子,他也在偷偷看我,看着我笑。
心动的感觉便是如此我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很新鲜。
回去时沈周霖问我:“我竟不知你何时救驾有功了?”
“将军公务繁忙,忙着参加长公主的生日宴,才没空管我呢。”我玩弄着新做的凤仙花汁指甲。
被我嘲讽的人沉吟了许久许久,开口道:“那日长公主请我了,但我没去给长公主过生日,我只是看到了你给我的退婚书,听见你回来的消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夭夭,我从没说过我不爱你。”
他是个骗子,一个亡命的赌徒,赌我对他爱意有多深,却没算清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说他爱的自始至终都是我,可李歌瑶又算哪回事?
“我初次见你,你才十三岁,我也不过十八出头的年纪,你眼里的胆怯与清澈,我在别人眼中从未见过。”
“你可知道我是沈家庶子,生母是主母的丫鬟,爬了父亲的床,整个京都没有人瞧得上我。”
“我好不容易有机会加官进爵,就是跟着陛下打前朝那个昏庸的皇帝,后来行军路上,我遇到李歌瑶了,她比你还要明媚一些,但实实在在长得像你。”
故事说到这里,仿佛天下他最痴情,我成了他的白月光,李歌瑶却是个替身了,真可笑。
“我接你入府后,人人笑我是花街柳巷浪荡子,不愧是没接受贵族教养的庶子,口味竟是柳花楼的姑娘。”
他握着我的手,我只觉得一阵恶心:“夭夭,你觉得我可能忍下这口气吗?”
他自顾自灌了自己一口酒:“我于是麻痹自己,爱的人是李歌瑶,他的身份地位尊崇,才配得上我。”
“你和我说这话,自己不觉得恶心吗?”马车行到了将军府,我甩开他的手,让随从扶他进卧房休息,他却紧紧抱住我,道:“夭夭,不要离开我。”
我这次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他喊的人确实是我,可是在他眼中,我就是出身微贱,配不上他,难怪他迟迟不娶我为妻,又不想赶我走。
他自以为的深情,早已不值任何价钱。
9
嫁给李廷之前,我还亲自去了一趟长公主府,李歌瑶像是料到我会来,连糕点吃食都准备好了。
“二姐。”
我这样叫她,她见怪不怪地点了点头,平淡地说:“你都知道了。”
“原来二姐也喜欢自欺欺人吗?”我看着她的眼睛,看穿了无数的耻辱。
李歌瑶说她从小就羡慕我,尽管她从小生长在南方,伯伯后来有了自己的新生女儿,就总是告诉他,她有个幺妹在江中的家里,在自己的亲生父母旁边。
血缘纽带终究是最有用的。
李歌瑶从没见过我,却打心眼里嫉妒我。
“直到我见到你的第一眼,你和我长得那么像,以至于我一下子就能知道你是我的亲妹妹,阿霖画的画里每一幅都有你,我给他缝的荷花香囊,他也用来装你的剪纸。”
“可是妹妹,你终究是卑贱之躯,沈周霖再爱你,也还是要娶我做妻,你不过是个无名无份的人罢了。”
我无波无澜地咬下一口荷花酥:“确实,当你们二人情动不已、享床笫之欢时,他喊的皆是我的名字——尽管听起来确实那么像你的名字,是吗,瑶瑶?”
李歌瑶气急败坏地抓起一个茶杯向我砸来,被我躲开了,我与她算是无冤无仇,并没有要置他于死地的意图,她不甘地向我争辩:“阿霖爱的人是我!他爱的人只是我!只能是我!”
我不打算打破她的梦境,只怕她这样只会一步一步地逼迫自己,最后被失心疯所折磨。
“二姐,你就想着吧,他会爱你的。”
李廷给我的三书六聘、十里红妆、大赦天下,原是我一生所不会忘的。
做将军三年未婚妻,迟迟不被迎娶,她甩下退婚书入宫当皇后
荣沛五年,李廷正打算给李歌瑶和沈周霖赐婚,沈周霖却突然提出要为皇帝驻守边疆,一去十五年,长公主等不了大漠风沙把她的爱人送回来,恰逢楚番友好,要送公主和亲,李歌瑶自请和亲,为李廷分忧。
(尾声)
荣沛八年,后隐毒发作,不治而崩,仅留年幼一儿一女,帝悲恸欲绝,于十二月夜驾崩,幼子受定安大将军扶持称帝。(原标题:《我居然是将军的炮灰未婚妻》)
点击屏幕右上【关注】按钮,第一时间看更多精彩故事。
(此处已添加小程序,请到今日头条客户端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