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缺少了海外闯荡的经历,
张大千的艺术生涯将黯淡许多。

张大千离开大陆后的游踪
如果缺少了海外闯荡的经历,张大千的艺术生涯将黯淡许多。1949年离开大陆后,张大千旅居三大洲,在全球艺术的重要据点旅行并展览,足迹遍布巴黎、伦敦、加州、圣保罗、门多萨、香港、东京以及台北。在张大千足迹所及之地,巴西八德园是对其艺术产生最显着影响的地方,正是在此地大千的泼墨泼彩横空出世。那么,张大千在巴西的冒险经历,你了解多少?当过园林设计师、为筹集展览经费在日本做起了买卖中国古代书画生意,生活最困难时在巴西投资猪毛生意并出任董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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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解乡愁,
张大千巨资打造220亩八德园,
秒杀当今首富豪宅

张大千与夫人徐雯波在巴西八德园留影

在考察完香港、台湾、印度等以后,张大千于1952年移居阿根廷,但移民手续没有办下来,更令张大千悲伤的是侄子张心德过世,又于1953年做出定居巴西圣保罗的决定。由于吸取了在阿根廷办居留证心愿未遂的教训,张大千这次决定搬来巴西前,事先办好各种相关手续,有趣的是,就连他和徐雯波的婚姻关系得在巴西重新注册办理,并由一个牧师做主持举办了一个相关仪式才箅合法,事后张大千打趣说:“没想到到了巴西还得重做一回巴西新郎。”

1990年孙家勤画八德园全景
1953年9月,张大千初到巴西,暂居慕义镇一位朋友的农场里。一天下午,张大千到农场附近山坡散步,远眺雨后云天,一抹晴翠,眼前景色颇似故乡成都平原。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他口吟“雨过天青云破处”的古诗,手指下面一片种满柿子树、桉树和玫瑰的园林说:“我想买下这块地,筑一花园,作为长期卜居之所。”




八德园景色
张大千看中的这块地原是意大利人的农场,恰好意大利农场主也打算出让这块土地,整个农场占地220亩,地价50万巴西币,园中1栋农舍、1辆吉普车、200株玫瑰和油加利树,另外作价30万巴西币,总价80万巴西币(约合美金20万)购入,在当时也是一笔巨款,首付40万巴西币,之后分8期付款,每年5万巴西币,这是张大千人生中第一次“买房置地”。他在大陆时从未买过一片地,一向都以“一生江海客”自况,要么是租房子住,要么借住,曾住过北京颐和园、苏州网师园,也住过风景绝佳的四川青城山上清宫。他画画虽然赚过不少钱,但都被他用来购买中国古代书画,所以便有了这样的情形“藏品富可敌国,购屋置产却贫无立锥之地”。




八德园景色
张大千买下地后,参照苏州、北京等地名园,历时3年,几乎耗尽卖画所得巨资,建屋辟径,挖湖筑亭,收罗各种玲珑怪石,遍植由海外移来的奇花异木,还养了猿、鹤等珍禽异兽,终于在异域他乡建成了一座完全中国庭园格局的优美园林,取名“八德园”。9年后,他又在人工挖出的名为“五亭湖”的湖泊中修筑了亭子和回廊。张大千于1954年全家迁往巴西,一住就是十几年之久,从此他患上了“思乡病”,例如八幅以四川资中县景色为题材的《资中八胜》山水画,是“为写资中八景,以慰羁情”,寄托了他的故国之情。
张大千《资中八胜》中的四幅作品

百步云梯

倒挂琵琶

滴水弹琴

古渡春波
那么,张大千为什么不搬去香港、台湾,偏要移居海外呢?
“远去异国,一来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应酬繁嚣,能于寂寞之乡,经营深思,多作几幅可以传世的画;再者,我可以将中国画介绍到西方,中国画的深奥,西方人极不易了解,而近年来偶有中国画的展览,多嫌浮浅,并不能给外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更谈不上震惊西方人的观感;另外,中国的历史名迹,书画墨宝,近几十年来流传海外者甚多,我若能因便访求,虽不一定能合浦珠还,至少我也可以看看,以收观摩之效。”事实上,1952年远迁南美前他对张目寒是这么说的,后来辗转巴西、美国时也是这么做的。


2
张大千“生财有道 ”
打入欧洲市场的计划缜密
八德园初创阶段,是张大千最辛苦最勤奋的时期——建园子借的钱需要还,扩建工程也需要钱,以至于他后来把八德园施工监工的重任交给了儿子张葆萝。这些现实的原因使他在国外使出浑身解数,来开创属于自己的事业——以日本为跳板打入欧洲市场。

张大千“生财有道”,此时为获得活动经费,从所藏的古书画中清出几十件,交给王季迁等几位和古董文物界素有往来的朋友,获得一大笔钱,这批书画大部分卖给了以收藏中国书画闻名的美国富豪顾洛阜(John M Crawford),后来顾洛阜把这批藏品捐赠给了美国著名的博物馆。

董源《溪岸图》为徐悲鸿在阳朔购得,
后归张大千供奉大风堂近三十年,
现藏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曾被目黑次三整修
与此同时,日本在“二战”后,国力消耗不少,民生凋敝,许多名门大户人家都在卖家私过日子,例如菊池惺堂、阿部房次郎也在卖藏品,张大千又是鉴定大家,在多方友好的协助下,看准机会收购中国古代书画,送到美国去卖,也赚了一大笔钱。另外,张大千会对部分新购入的古书画进行整修及加工,一幅破旧的古书画他会交给日本古画修复专家目黑次三(修复过国宝级名画董源《溪岸图》)整修,再经由张大千加以考证、评鉴以及题跋之后,古书画的身价可能激增好几倍。张大千性格豪爽,在选购书画时,只要看上眼的,出手大方,不斤斤计较钱数,更不拖泥带水,不久便在日本古董圈打响了名声。后来每次到东京,为了节省时间,他特意选定一日“集中看画”,提前告知古董商们时间日期。如果画件未获选购,张大千也不会让这些店家白跑一趟,即送每人一笔交通费,这比以前一家一家拜访看货效果更好。张大千自1954年开始,在日本搜寻中国古代书画持续了十二三年,但究竟买进了多少?卖出多少?就不得而知。
经费有了保障后,张大千计划在日本办两次展览,没想到就此敲开了巴黎博物馆的大门。第一次是1955年针对的是日本的精英阶层,不是博物馆、也不是画廊,却是日本著名古董、古书画老店“壶中居”,展出近作30余件,张大千很满意展出效果。紧接着,1956年第二次展览“张大千临摹敦煌石窟壁画展”由日本权威报纸《朝日新闻》主办,选在了东京银座最热闹的四丁目松屋百货公司九楼,观众络绎不绝,展览轰动一时。


张大千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对为他作传记的新闻记者谢家孝讲述了当年如何借由在日本的这两次展览,而敲开巴黎博物馆的大门。“就是这两次展览,令当时恰在东京旅游的巴黎卢浮宫(张大千口误,实为巴黎东方美术馆)馆长萨尔对我发生了兴趣,他在东京面邀我到巴黎去开展览会,他说除了敦煌的画展外,并为我举行个人的近作展……我答应了那年的夏天到巴黎开展览会,这也是我第一次去欧洲,去瞻仰西方艺文荟萃的花都巴黎。”1956年在巴黎赛那奇博物馆大获成功,之后与毕加索会晤,观画谈艺,互赠作品。西方报纸将这次会晤誉为“艺术界的高峰会议”、“中西艺术史上值得纪念的年代”。


3
突发眼疾缠绕后半生
却也因此开创另一艺术高峰

张大千戴着一只眼罩作画
张大千过去两年大部分时间都在东京,偶尔回巴西一趟,疏忽了对八德园的建造与经营,是该回去为八德园好好整修布置一番了。不到半年,一座中国式的、散发浓郁人文气息的花园初具规模。一天,张大千在园内指挥工人堆砌假山,搬到一块巨石,他见工人搬得很吃力,遂下来帮忙,却因用力过猛,忽然感到两眼发黑,几乎晕倒,随即由家人扶着回室内休息,原以为休息几天就没事了,没有料想到眼疾会缠绕他的后半辈子,却也因此开创另一艺术高峰。
最初的几个月听从医生的嘱咐,他停笔作画。时间一久,眼病又没有起色,心情越发郁闷,却画瘾大发,张大千受到视力的限制,不能再画工笔细画,开始尝试泼墨画。张大千1958年创作的《泼墨云山》记录了他首次染指泼墨云山时的兴奋与喜悦,画上题跋写道“老夫夜半清兴发,惊起妻儿睡梦间。翻倒墨池收不住,夏云涌出一天山。”虽然这仅仅属形式实验,还没像1963年后的满幅云烟有情怀寄托,但目睹淋漓画面耸一峻岭,宛若孤岛涌出云涛,画家已乐不可支,此刻未必遥期这形式实验将会带给他什么。
巨作《泼墨荷花通景屏》被美国《读者文摘》以14万美金收藏,张大千后来查账发现被美国画廊给坑了

真正让张大千泼墨泼彩走向世界舞台的作品应该是创作于1960年的《泼墨荷花通景屏》,尺幅之巨创中国画史新纪录,这幅作品是为1961年巴黎东方美术馆特展而作,用了六张大乾隆纸(每张宽两米、长三米)、一锭明朝墨,还特别造了一件大画室。开笔那天,张大千不许别人进入画室,只允许王之一进出摄影,那天他穿着白纺绸短衣衫裤,一反平时和蔼可亲的神态,端详着地上的宣纸,突然从缸里舀出一碗碗墨汁,向纸上淋洒,并不时变换角度,徐急有度,快慢变换,大约半个多小时后,满纸墨迹淋漓,狼藉不堪,之后让它自然风干。第二天泼了石青、如此反复几天,最后才添加荷叶梗茎把这些墨团连接起来,点缀上荷花。王之一说,他在一旁看得提心吊胆,无法想象这种泼墨如何处理。

中间女士即为林蔼
巨荷图完成后,张大千交给裱画师,在背后贴衬一层棉纸,未装裱,让儿子张葆萝送去巴黎参展,展览因为一场风波延期举行,风波是由中国留学生林蔼引起的。一天,张大千打电话叫林蔼帮忙熨画。林蔼问张大千:“张先生,为什么不裱好了再展览呢?”张大千回答:“没有人会裱这样大的画,只有拿到日本东京才有人装裱,而且短期内也弄不好的。”
林蔼:“这样一张伟大的作品,不装裱而钉在墙上展览,对它的美感未免大打折扣,也恐怕会被外国人窃笑,怎么中国的画家这样寒酸呀!”当时,张大千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他命令大家停止工作,决定拿去东京装裱……过了年,再来巴黎时,这六幅大水墨荷花,在巴黎东方美术馆展出,轰动一时。

巴西圣保罗近代艺术馆正在举行第二届“双年艺展”,邀请世界著名艺术家参展,此时乃紧急邀请张大千《巨荷图》到巴西荣誉展出,巴黎展览一结束,立即空运参展,又在南北美造成轰动。令张大千更高兴地是美国纽约的赫希尔艾德勒画廊(hirschl&adler gallery)邀请其参展,这是张大千在美国的首次展览,除了《巨荷图》,还有几十件作品展出,作品全部售出。张大千心里很高兴,曾好奇是谁买走了《巨荷图》,向画廊探询,对方以不便透露顾客资料,辗转打听,才得知道买主是著名美国《读者文摘》杂志创办人华莱士(dewitt Wallace),售价十四万美元,一大笔钱,张大千听后吓一跳。
张大千对金钱数字向来不太在意,此时展览销售作品账目已经结清,但他印象中,画廊和他结账时,并没有说到某一幅画卖了十四万美元,查阅账目后发现美国画廊蒙骗了他,付给他的钱根本不到实际售价的三分之一。张大千托朋友去向画廊交涉,没成功,张大千的朋友们很气愤,立即向新闻记者宣布画廊的欺诈行为,并扬言要请律师控告画廊。几个月过去了,却并未听到官司的消息。
张大千好友黄天才曾在一次闲聊中问及官司结果如何?张大千说:“没有打官司,我没有提告”。黄天才感到很意外,随即说:“那不太便宜那画廊了!”
张大千解释道:“我画《巨荷图》的目的并不在钱,主要是想在海外多向外国人介绍中国传统水墨画。画这么大一幅画,是要引起西方人注意及重视。《巨荷图》已经在欧洲、南北美展览过,都很轰动,得到好评,他很高兴。在纽约展出,原不在计划内,画廊邀展,作品居然全部卖出,《巨荷图》还卖了这么高的价钱,而且买画的是美国文化界的重要人物,这些都是画廊的‘本事’,画廊的‘功劳’,中国传统水墨在西方艺坛算是扬眉吐气了,何必打官司!”


4
真想不到!
张大千最困难的时候竟然在巴西做猪毛生意
张大千一辈子靠卖画为生,出手阔绰,但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他居住在巴西时,曾参与办公司,当了一个挂名的董事长,最后经济损失惨重。
大约1963年的时候,张大千居住的巴西摩诘小镇上有好几位华侨都是张大千的朋友,其中两位是张大千的四川老乡。他们原来在大陆做猪鬃生意,用猪毛作油漆刷子,到了巴西后发现当地的猪毛都是当成垃圾丢掉的,非常可惜,觉得成立一个猪鬃公司肯定只赚不赔。但是,猪鬃在本地没有市场,只能出口,而按照巴西政府规定,注册一家出口公司需要相当大的资产做保证才能获得批准。那两位老乡便找到张大千,希望他帮忙,联手办企业。
此时,张大千经济上也比较紧张,海外的中国画市场并不景气,张大千的开销却有增无减,于是也不得不考虑通过其他途径再赚点钱以补贴家用。
公司特地从香港聘请了4位熟练工人,到各屠宰场收集猪皮猪鬃,大张旗鼓开始加工生产。经过一系列的工序,成品终于源源不断出来了。由于两位四川老乡原来就在大陆做猪鬃生意,而工人又是从香港过来的,所以张大千他们的产品出来后,包装设计几乎和大陆的产品一模一样。
当时中美之间“冷战”升级,美国对中国实行经济制裁和封锁,猪鬃产品不再从中国进口,而改为从加拿大、德国等地进口。由于张大千公司产品的包装设计酷似大陆的产品,被美国方面怀疑是中国大陆产品冒充巴西货,因而禁止入关。公司赶紧找有关部门进行协调,费尽口舌进行说明申诉。后来,美国驻圣保罗领事亲自到生产现场进行调查,确认这些产品确是在巴西生产的,遂答应发文给美国有关部门。遗憾的是,经过这样一折腾,耽误了很长时间,最后美国方面虽然取消了禁令,但是市场瞬息万变,美国做油漆刷子的原料已经由猪鬃改为塑料了,猪鬃的需求量已经急剧萎缩。
猪鬃原料尽管是免费的,但是开办一家公司,前期投入不少,加上工人工资、包装材料等其他费用,都是一笔不小的投资,钱没有赚到,损失却是巨大的,张大千把日常的家用开支都贴了进去。那段时间,是张大千最困难的时候,也是心情最低落的时候。认识他的人说,张大千从来都是待人和气,笑口常开的,但是那段时候却经常神色凝重,压力非常大。短暂挂名的“董事长”经历,给张大千留下了哭笑不得的苦涩回忆。
文 | 陈小利
来源 | 雅昌艺术网
张大千: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
陈巨来
张大千与林青霞
缘分有时候就是这样,冥冥之中,两个完全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人,却能阴差阳错,被某种神秘力量牵引。1899年出生的大千居士,和1954年出生的林大美人,在1983年张大千的绝笔之年,极为荣幸地坐到了一起。很难讲清这次短暂的会晤对于之后林青霞“文艺女神”的形象塑造起到什么影响,至少在文艺界,是桩美谈。
美髯兄弟 鬻画沪上
大风堂者,四川内江人张善孖、大千昆仲之斋名也。
善孖名泽,自号虎痴,行二,生于清光绪壬午年(一八八二)。父某闻为松江盐官,故久居松江。善孖夫人,即松江人。善孖擅画飞禽走兽,尤以画虎驰名当代。卒业于日本东京美术学院,故所作略存日本画风格云。弟兄八人,大千行八,其季也。大千初名猨,字季猨,后更名爰,号大千,生于己亥(一八九九)年四月初一日,少于善孖十七岁。亦卒业于日本,但所学者为印染纱布之技术耳。其所学画,完全为二兄所教者。善孖性严肃,不苟言笑,故大千畏之如严父。二人均美须髯,长几及腹(大千二十余岁即长髯矣)。
甲子(一九二四)之前,二人即来上海,居西门路西成里,家在弄内,画室在沿马路楼下,楼上为黄宾虹所居者。当时以外路人来申鬻画,无人注意。时沪上书家,清道人(李瑞清,字梅庵,以一餐能食百蟹著称)、曾农髯(熙)正大名震全沪,门生极众。二人遂亦执贽侍函丈,并组曾李同门会为健将矣。一方面上海一川菜馆名蜀腴者,为二人同乡好友刘某所主持,故善孖之画,自该馆大厅以至每小间雅座中,全部悬满,作为宣传之用也。时曾农髯与叔师为至友,故以一幅善孖画虎裱好以赠,叔师悬之壁上。乙丑、丙寅之间事也。余至赵宅见后,以问此何人也。师云:四川画家,曾李门人也。时余常至西成里进谒黄宾虹先生,遂见及善孖常据案而授徒作画。一日,宾翁已出门,其家人云,少顷即可回家,嘱隔一小时再来即可。余下楼立于沿马路候之。是日在窗外见二长髯弟兄正在合作,兄画虎,弟补景。余已知必四川张氏矣,即立在门外窗口呆看。善孖年将五十,大千未三十也。善孖见余时至楼上之小客人,乃趋之窗口谓余曰:小弟弟,你进来坐坐嘛。余遂至其画室,问之曰:你是张善孖先生吗?善孖惊问,何以知之。余告以在赵师家中见过大名矣。善孖遂详询余姓名,知余能刻印者,乃以大千介绍为友。时大千只对余笑笑而已。因其兄正与余款款而谈,未敢多插言也。自此以后,善孖常以印嘱刻,而用之矣。余因其雅意殷殷,故未尝取分文也。善孖性豪爽,时谓余曰:吾们兄弟二人的画,可以任你点品的。于是余时以扇页等向善孖点品画墨老虎,索二人合作什么美人(大千画)伏虎图等等,他们无一拒绝者。
至庚午年(一九三一)后,大千迁至浙江嘉善县居住,每年甚少回申,故余与之甚疏远也。善孖尝谓余云:只要是你至好朋友,由你代求吾画,决不需润资的。余深感之,然从未以一单款画或他人双款者委之也。抗战前二三年间,善孖与叶遐庵丈二人买进苏州网师园,同去苏州作寓公了。而大千先亦独去北平,在西山颐和园作寓公。(时叔师门人方介堪以在沪刻玉印,被捉刀人高渭泉所拒刻,触了霉头,在沪无人问津,亦追侍大千而居西山数年之久,全家生活,悉为大千所赐者。及抗战后,大千去四川成都,介堪亦回温州矣。)闻叶遐丈云:善孖居苏州时,特由四川买一乳虎,运至网师园中,既不以柙又不以链锁之,任虎逍遥园中。四邻惊怕,群起要求锁于铁笼中。善孖遂托人运回四川,放虎归乡云。抗战后,善孖独往美国卖画,达六七年之久。胜利之初,乃自美乘机回国。一抵香港,即病不能兴,逝世矣。只遗一女儿,名嘉德,今尚在沪,为小学教师也。以上为余与善孖获交始末,其下专述大千事矣。
伪造古画 积资收藏
大千性豪爽,如其兄,但喜嬉谑,不修行检,艳闻逸事至多也。其居嘉善时,即专以伪造八大、石涛、石谿、渐江等画,出以售巨价。时沪上大豪富程霖生,收藏八大、石涛等等,不下数百幅,十之六七,均大千一人所作也。尝有一笑话:一日,程以巨值收进一石涛精品画,故意请大千去评定。大千告之曰,伪作也,不值钱也。大千出程氏门后,即属另一估人愿以二千元买之,且放空气云为大千所欲买者云云。程大怒,即以三千元收进了。大千净得二千六百元,以四百元酬于估人矣。大千之善用估人为之作帮伙者,多如此也。又一次,程以六千元买进八大画花卉四幅,每幅长一丈二尺,阔只一尺余,内一幅,画荷花一枝,枝梗长达八尺余,一笔到底,一无屈折。程氏告人曰:这总是真的了,大千哪有此魄力耶。胜利后,程已死,有人以此询之,大千大笑云:将纸放于长桌上,吾边走边画也。又:湖帆受绐之梁楷《睡猿图》,余问之:何以用日本乌子纸,而湖帆亦专用乌子纸作画之人,会看不出的?大千云:画好后,放于露天之下,任日晒雨淋,纸质变成黑暗破损了,然后再加工修整补治之,题了一首廖莹中字,没有古本可对的呀。张氏初起时,盖以是积资而为一收藏大名家。他们收藏张大风画至多,故以大风堂为斋名了。
大千在抗战前,所作人物开相,无一而非张大千风格也。乙亥、丙子之间,大千来沪,笑谓余曰:某某,吾现在画仕女,专从美貌取媚于人,每帧需三百元。请你原谅,如要我画仕女,只好专写背影,不给你看面孔了。其实说穿了,是在仿月份牌上美女也,骗骗人的钱罢了。遂陆续为余画了数纸,均窈窕淑女之后形也(今竟无一存矣)。大千善写真,他兄弟二人之面目,大都写作钟馗之状,用以自怡。先君因见大千为曾农髯所作立像一帧,有若摄影者,因命余请求为画一幅。时先君年六十六岁,亦留髯矣,多花白者。大千欣然应命,即莅舍下进见先君,坐谭约半小时,即谓先君曰:请摄四寸侧面一小照,俾作参考即可。临行谓余曰:吾当为老伯显显本领,写一白描立像,胡须花白色了,吾可以以黑笔表现出花白色也。并云:画人像着色者,易于像真,白描至难。吾因二哥与你交情深厚,故特作白描。生平除为父亲一像,写的白描,此第二次也云云。及摄影送去后,只三天,即又嘱余去一观。乃以一整张五尺乾隆纸所绘,当时只写好一面部。大千云:如不合意,可重绘也。余谓至佳。黑白胡须,只寥寥几笔,宛如黑白相间也。大千遂立刻补衣折,长衫也,背手而立。又画一卧地虬松及坡石。画毕,谓余曰:老伯身颀而挺,故作矮松,以更托出高视岸然也。大千只与先君谈半时,画成后,不但面目神似,即立形亦完全无爽分毫也。及胜利那年,先君寿八十,余又以此画求补梅花一枝。有人见了,亦拟求画小像一幅。大千索价如着色需黄金十五两,白描倍之。非勒索也,乃拒之耳。
敦煌临摹 画风一变
北平“七七”中日事起,大千正在北平,遂携家族归四川成都(方介堪失依靠回温州了,叔师七十生日,渠不在列也)。大千在沪时,与比邻谢玉岑(觐虞,稚柳之兄也)为至友,当时渠所作长题,闻均为玉岑所捉刀者。后在四川,与稚柳遂成莫逆矣。在一九四○年到一九四四年之中,大千偕稚柳同至敦煌长住,所有大小壁画大千临摹殆遍。据云:先以薄纸命儿子学生等,搭高架上去用笔细勾,然后取下,用刻碑帖方法,纸背以朱或粉重勾后,再拍于巨布上(最大者三四丈长,二丈以上高也),由大千亲自执笔,对壁临摹而成,大约一二百幅之多。尝携至李宅亦有十余件之多,藻井亦有甚多。当时所用颜料,石绿、石青、朱砂,均五百斤以上,以专运机飞运者。这三四年大千专心所仿者,大都为隋、唐、五代之人物、树木、山石、花卉等等,故其作风一变,与前判若二人矣。
胜利次年,丙戌二三月间,大千携在成都所成山水、人物、花鸟,大小约一百五十帧,来上海寓李祖韩、秋君兄妹家中,假当时成都路中国画苑开近作展览会出售,每幅高者价黄金三大条,小者亦需四五两也。当时祖韩为沪上巨驵,长袖善舞,加以大千画风工美绝伦,二者配合,故开会虽云七日,三天即售光了,且多复订之件,当时共得黄金四十二条之多。当其初抵沪之次日,即嘱李氏请余去相见。大千谓余曰:吾有习惯,每隔五年,必将所用之印章全部换过,防学生们仿造也。前在北平时,因介堪在傍,故都为所治。至四川、敦煌之后,因无人可中意者,故勉强仍用方印近十年了。现在这带来的画件,大都没有钤印,请你尽十天内为刻十余印,可以钤后展出了。时余以胜利后,生意比较少了,故当时即应允,一星期赶了十余方付之应急。时方介堪在温州,未及知此消息也。
大千得此四十二大条后,即偕祖韩之五弟祖元飞至北平,因其时傅仪从吉林逃出时,所藏古画、所携古物悉为苏军所劫留,流散北方至多,大千携款去收购也。一月后即回上海了。祖元告余云,大千以廿大条收购了南唐顾闳中所绘《韩熙载夜宴图》一长卷,为当时顾闳中奉李后主之命偷看宰相韩熙载在府召伎及幸臣等夜宴歌乐之景况者。图如今之连环画,接写五段之情状者云。又以十八条共得三卷子,一钱舜举《杨妃上马图》、一燕文贵《山水》、一宋人《百马图》,一月之间,所存四条而已。是时大千应众友之请出示《夜宴图》。过三四日,大千独留稚柳及余二人嘱最后俟群宾散后再走云云。至夜十时后,又出一《夜宴图》给稚柳赏鉴矣,笑曰:前出示者乃副本也,此方为真迹也。余外行也,觉二卷甚相似而已。后大千告余云:伪者少了一小段,真者隔水绫上多一段年羹尧亲笔题跋。余观后,始知年款已挖去,只下存一印尚能看出为“双峰”朱文印二字,年字双峰也,一笔柳公权体。据考,此卷初为年藏,年赐死后,抄归大内,此款挖去者也。(此卷在解放后由徐森玉之子伯郊携归中国,由故宫博物院以四万美金收购矣。闻当时有二三件,余二件未详了。)
是年五月,大千即回成都作画矣。丁亥(一九四七)春又来上海再开展览会,只卖三十六条矣。是年李宅客至多,应了一句俗语,户限为穿了。是时方介堪又来作座上客了(上年四月即来的。大千临行画十幅二尺立幅,嘱李宅转交于方君,由渠出售,以度生活云),并又为大千刻了印,大千悉未用,但每月允给以十幅画资助之。祖韩兄妹至势利,对方冷淡异常,从不留之一餐也。某日,有一某君来访大千,见桌上有数印,询以何人所刻,时余正坐其旁,大千为作介绍曰:这是这位陈某某所作,现在全国第一手也。余见方君坐在后面,面露不愉之色,余急指方君介绍曰:张先生过奖了,现在第一名家,是这一位方先生呀。大千当时亦似自悔失言,但一瞬之间,竟补充一句曰:方先生虽好,但总不及陈师兄的。方大惭,不辞而去了。祖韩笑云:如第一手,不致于要你(指张)的画去变钞票了。
做贼写供 待友至厚
期间尚有二三趣事,述之如下:
一、有中国化学社(出三星蚊烟香者)总务科长应某某(名耿,号似“声聆”,同音字也)为祖韩之伙员也,尝以数百元买一部石涛册页十二开,思赚钱出售,估者只还八百元,应拟求老板李祖韩乞大千题一跋,可高价值。而大千一看,笑谓之曰:这是早年吾假造的,你速以八百元卖去了罢。应氏竟托祖韩求大千题为己作,大千不允,祖韩要求不已,大千一餐谓余曰:这叫我做贼写供状,如何是好。祖韩以目示余,勿多言。余笑谓之曰:你只要写某某以此见示,乃早年醉后胡作者,为之恧然,即可以嘛。大千无奈,即照余意写了。应君即以二千元出售了。
二、一日有北方某估人持来一小卷子,求大千审定真伪。启视之,为溥心畬所画山水也,题款写大千、心畬合作。大千笑云:这是溥先生的笔,但吾没有一笔也。时溥画价远逊大千,这估人大为后悔,云不该收进云。大千见其像要哭了,遂立即取笔加了很多,并再题字曰,丁亥某月大千又笔。付之曰:这总真正合作了,你可称心了罢。其人称谢不已,大喜而去。大千之善于应付估人,于此可见矣。故凡估人掮客,每为之乐于奔走也。视湖帆之专得罪于人,大有分别矣。
三、大千对余云:你要吾画,不问什么难题目,吾都接受,惟写对联,必须叨光五元一副的,因吾代理人陈德馨,为吾做事不取薪给的,说明每写联帖,一件五元都归他取去的云云。陈君嘉善人,即大千住嘉善时房东也。大千每月书联极多,陈藉以为生也。大千去国后,犹时以金钱接济之,直至其死为止,其待人之厚又如此也。
四、忆在戊子年(一九四八)春日,大千第三次来沪开画展,时物价日增,金融日紧,故只得二十八条黄金矣。有一画,五尺中堂,上绘五种颜色之牡丹,下右侧绘一西洋猎犬,纯墨色,左上侧绘一纯白色鹦鹉,细链链一足,停于一架上,上覆古锦袱,工笔花纹,标价三条半,竟未能售去也。余请求摄一影见贻,至今此影尚保存也。(又有一横幅,所绘约廿株枯树根,各不雷同,补以小桥立一老人而已。大千云此写成都郊外之风景非杜造者,亦特摄影赠余也。)
在三月初,尚有二事可记,其一,是时大千仍每月作画,二尺者十幅,以赠方君介堪,俾养家活口。是月有一幅白描人物《东方朔偷桃图》,特精,可卖四百元。时上海大同影片公司老板柳中亮,因刻印与余至熟,柳嘱余代求张氏人物一幅,价不拘云。余因念及方兄窘况,故告柳氏曰,正有一张白描佳作东方朔,价需四百元。柳允之。余即以电话告知三马路宣和印社老板方节庵(介堪之弟也,介堪每来沪即住其店中也),嘱其准备好,余即陪同柳氏至该店取画付款。及取出来一看,东方朔面目全非矣,最奇者为东方老头嘴唇与双履同一重朱砂颜色,石绿、石青之衣裳,相映交辉。柳氏对余曰:吾要的是你所介绍的白描,这五颜六色,吾不要的。遂去了。次日余以询大千,犹以为张所加色者。大千初闻余言,以谓余诓之。余嘱追回一看后,大千为之大愠,很不愉快地谓方云:你要着色人物,尽可以向吾要嘛,这一张变成了城隍庙里花纸头了,放着罢。方氏大窘而去。这是大千事后告知余者,当时实况想很紧张也。自此以后,一画也不给了,方亦绝迹不去了。四月一日大千五十生日,李氏兄妹及数十个上海门人为之祝寿,摄影留念。次日大千在丰泽楼设四十席宴客,方氏均不来了(闻已回温州也)。
某晚大千谓余曰:某某,这三年来你为吾刻印超过一百方,且多象牙章,你不肯取吾分文,吾亦只为你画二页扇面,一张花鸟册页而已,你比介堪,人格大不相同矣,吾回成都后,必将吾所有技艺、本领,分画在十二个大扇面上,山水、人物、花鸟、走兽,白描、金碧一一应有尽有,惟反面一定亦由吾一手包办的。惜是年秋日,一去国外从未归来,此诺成空矣。当时又谓余曰:吾将耗半月之力,先为你作一三尺立幅,你题目再难,吾必满你的意如何。余戏告之曰:一、要画工笔正面仕女;二、要半身的,露两手,十指交叉,手背向上,托住下颔;三、不要园林花卉作补景。余并坦白告之云:昔年一女友,余与之缠绵悱恻近四年,惟未及于乱,几坠于情网之中(陆小曼尝见之,谓余曰:生平所见绝色佳人,一、梁思成夫人、林宗孟女儿;二、即斯人焉,吴湖帆亦惊为天人,几乎被牵入闹笑话),此形仪斯人之小影也,恨未索回珍藏,故录写此景耳。大千欣然应命,写一半身者,凭窗口向远凝视,双手手背托颔也,衣一淡蓝色衫,至平常,但双袖为古锦阔边,花纹穷极工细,背后补景,为六扇朱漆屏风,只露三面,屏面画白玉嵌的荷花数朵,翡翠嵌的大荷叶,屏架上端紫檀雕花,亦穷极工细,荷花、荷叶,表现出是嵌玉、翠的,写单款年月临顾闳中笔数字而已。大千笑谓余曰:吾生平作画从不用大烧柳条先勾的,这画双手十指纤纤,相叉向下,十分难表现真切之状,吾只能命女学坐在对面,做了模特儿,吾用柳条勾了才画成的,你这题目真是恶作剧也。次日命陈德馨私自来告,有某君愿以二大条购之,故特写单款,不妨卖去,有机会尽可画也云云。余未允,即日付装池,配红木镜框悬之书斋多年。三反五反时,余刻印几中断,故不得已由名伶王琴生携去卖于某剧院老板,送来了黄金六两,余即变成了烟土,真应了一句文言,悉化烟云矣。
寡人有疾 寡人好色
其二,是时上海风气,凡能画者,不拜湖帆为师,即拜大千为师,其至有双方兼拜者,时叔师已故,极多学生纷纷拜了湖帆门下了。时有一余至好之女同门,夫家世家,均大呢绒商也,她能写能画,在赵门时,对余最亲近,端重可敬,时至舍下之女同学也。她以叔师故世,花卉乏人指导,故特来求余转介于大千之门,余以为至易之事也,故一口允许了。即至大千处介绍情况,当时大千只微笑不置可否,余三度往催,均以两可之间,不拒亦不允也。一日清晨,见旁边无人,又催之,大千笑云:某某,你是知道吾的,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吾的新太太(徐氏)即女学生也。有时女生为吾披一件衣、纽一个扣,吾常会抱住强吻之。你所介绍者,为你女同学,又是大家之妇,万一吾不检细行时,使你介绍难堪也,所以不敢允也。余笑谓之曰:斯人别号“无盐”,故余与之至亲近,保证你不会涉遐想也。大千遂允了。订了日期,拜师了。余因介绍人关系,偕女同学同去(是日另有人介一女士童某某与之同拜,余所见大千女学生中以伊人为最美矣,余竟稍涉遐想,后一见之,即避之不遑,免闹笑话也。而伊人误以谓余轻视之,有冤说不出也),及拜师时,秋君先告以仪节,蜡烛要点的,绝对禁止点香,因张氏天主教徒云,墙上高悬善孖遗像,请善孖夫人参加,学生例需先向遗像及二师母各叩头八个,然后大千方居中坐了,受学叩头亦八个(师母殆不止一个,所以从不参加也),可谓繁矣。礼毕后,大千必告学生云:吾是二哥一手所教出来的,所以你们必须先向二老师、二师母叩头的云云。据秋君告余云,大千事嫂如母,抚侄女如亲生。其存心之厚,余书至此,羡煞矣。四月一日之摄影,此二女生亦立于后也。事后,余笑问之云:这位女门人,你要她披衣、纽扣否。大千笑谓敬谢不敢当也。
又忆及一事,在张生日之后,祖韩之二弟祖夔又向张介绍一女学生,名林今雪,祖夔先告大千云:赵叔孺的女弟子也,虽出身青楼,赵先生极赏识之,谓今之马湘兰、顾横波也云云。大千立即允之,订期拜师矣,前三日忽询余曰:赵门女学生中有林今雪其人否,你相熟否?余告之曰,确有此人,老女学生了,先嫁江万平、一平之父,名江子诚(即强为湖帆作施女调解人者),后嫁梁众异,半年即下堂,余在赵门时,只老师正月廿四生日公宴时必见到的,平日她至赵府时,从不厕身于男同学一起的,故见面至多,彼此一瞥而过,从未谈过天的,也久已未见了。大千笑云:真的吗?余云:当然真的。大千云:后天她来拜师,并有两席酒的,你也来看看为要。至期,上午十时后余至李宅,时拜师典礼已毕,李氏五个兄弟、秋君、稚柳等均在围住大千师徒二人作闲谈,均在大千卧室中也。余甫入,今雪一见即趋至门口,殷勤握手,热情呼余曰:某某兄,一年多未见了,你好呀,请坐坐。余当时颇感突然,何故如此相待。一转念间,即恍然,她如仍一如往昔之态,将使大千等疑心,连赵门大师兄都不熟悉,那是一个起码货了,故亦立即殷勤问好不已了。时房内已客满,余与她二人只能互坐于大千床上(床中间横置的),余背大千而坐,她面向大千而坐,各以一手撑于床上,余又未便与谈叔师事(她方拜师,即以死者相谈,大千至迷信之人也,不可提也),只能各自编一套,畅谈不已了。余深亮她,要一点赵门要好同学的姿态,勿使大千轻视而已。故一切由她做了导演,余做了临时主角而已,二人完全在台上演剧,大千、李氏等等身如看客,尚未知此玄虚也。直至十二点后,梅兰芳、魏莲芳、王少卿、倪秋萍四剧人来了,余始下场。及入席后,大千与梅为上座,余与稚柳次之。第二席上秋君上座,徐氏新太太次之,今雪一人彬彬然周旋于二席之间,第一流风流人物之态,所谓应对有礼者矣。第一幕方罢,二幕又上场矣。先是梅与余在湖帆家中常见之人也,见必殷殷守北方风格,先问先外舅家中情况,次及又韩小宋昆仲情况,并托代问安好。余每答,梅必立起垂手而听,并连称“是是”,是日亦不例外。照例问答后,梅即向大千连连表示钦佩之意,大千亦极力对其表示崇拜,两人竟致同时出口说:你第一,你第一(这在弹词中双档不按次叙二人同时开口,名之曰又出口云)。其时谢稚柳坐在梅左,笑谓梅曰:你与大千、某某,三人均第一也。梅连称哪里哪里,不敢不敢。大千笑问何以见得。谢云:梅先生远赴国外演剧,得博士而归;你在敦煌,政府为你特派专机,飞运一千几百斤颜料供你挥洒;陈某某,全国名书古画上面,所有收藏印章,完全出于他一人之手,这在中国艺术家中还找得出第二家否?李祖韩、祖夔二人又附和而说,对呀对呀。至二点后,这二幕尔诈吾虞的喜剧,总算胜利闭幕了。客主都去后,大千竟指住了余大笑曰:某某,你前天说不甚熟的呀,今天这么要好,亲密,还说不熟嘛,你在吾面前还要假正经,真正不老实。余一笑告以缘故,她什么人,这点不会吗。大千笑谓:你装的吗?余回以四字曰:你笨极了。大千回余曰:你聪敏,吾明白了。二人大笑不已也。
一去不返 寄画表情
大千画名,名震遐迩,但对任何人,从不稍示骄傲之态,即有不懂画之人,求之作画,亦必立挥而就,从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余曾代友求画,询以需润若干。在无人时,大千谓余曰:你当着人问我,使我难回答,以后你看对方与你的交情如何,由你定,不问多少钱,少到五元也可,只要包在报纸中,当人面,只要说:这里面是润笔,我决不当人启视,隔十天我必画就的云云。这种风度,使人哪能不感动耶。是年五月回成都时,上夕,祖韩当余面交以大条七条,谓之曰:大千,你三次展览会,收入一百余条之多,第一次你只带回四条,去年带回十余条,现又被你耗去廿一条,所存只七条了,希望你省一点了。大千唯唯而已,云:八月秋君五十生日,吾再来可也。至七月,果又来了,送的什么礼,余未知,但嘱余与他各刻一印为寿,他仿瓦当文“千秋万岁”田字格朱文,余刻“百岁千秋”四字,适不谋而合,亦作田字格,两印相较,余竟为之黯然失色矣。大千此作有特殊风格,齐白石望尘莫及也,“千”“秋”二字盖合二人之名耳。是年秋,先君年八十二,已患癌,群医束手矣,日需服羚羊角昂贵之药,大千知而不言,每夕即绘一三尺余之元人写经纸上墨笔山水一幅,又作仿渐江僧山水着色长八尺之山水一幅,均单款,精裱后,嘱余任选其一。余取元人写经纸者,云某生可以一千二百元金元券购去也。时金圆券初发行,一两黄金二百元也。余携归展示先君,时已距逝世只二日了,先君殊赏识不已,余即携去又属大千补一双款,并请示以图名,大千云:因写经纸色灰暗,故写岷江之夜景,可名曰:《岷江晓霭图》。并嘱只可有机求心畬写引首,湖帆可求题也云云。先君逝世了,大千又赠奠仪一千元,并亲来叩头,吊丧(湖帆只属学生代表来,奠仪四元而已),余至今永铭五衷也。余去踵谢时,大千谓余曰:宋美龄数次嘱张群来命代为设计绘妇女礼服图样,却之不敢,只有一走了事,吾此去,再来上海,恐遥遥无期矣,吾先与你声明一声,吾自己从来不写信的,你如有信,吾不复的,只有嘱人代复,要请你原谅的。果然一去不返了,亦从无片纸只字相示也。但在三反五反时,他又嘱善孖夫人送来一百元人民币。后接善孖夫人至巴西供养。一九六三年善孖夫人逝世于巴西,上海大风堂门人公祭于其家中,余非学生故未去。后大千寄来十七幅画,每一门人一幅,均花卉而已,特别附三件:一纸乃整幅四尺,绘墨笔荷花,以赠湖帆者;一张四尺纸对开,余与秋君各一条,均山水也。余一纸上画二男子在山坡间闲步作相谈状;秋君一纸,山水更工,各山各岭旁题某某山、某某岭,均巴西山景,而大千为之杜撰一名耳,上绘一小阁,一男一女作相对坐谈。稚柳大笑云:这二人代表他自己与你与她也,聊以自慰耳。以上为记其过去之情况,下再述琐事数则如后。
一技之成 非易事也
大千虽以画名,但生平从不自炫自媒,他自云,生平只钦佩两个半画家,吴、溥二人,全才也,半个即稚柳。大千郑重以稚柳介绍于余,云:所谓半个者,指他写花鸟直追宋元,吾亦有时自愧不如云云。故余肯为稚兄作印六七十方,因大千之介也。稚公为余作画亦至多,无一不精,惜抄去十之七八矣。今岁见其近作,竟判若二人矣,惜哉惜哉。大千写马有特长,据其告余云,儿女亲家某某,为反动派之军长,驻甘肃,善相马,凡所谓良驹者,耳必小,而上耸,蹄必细,而有劲,尚有特点,余已忘之矣。大千画牡丹、荷花、芍药等等,花片上总似真者,现绒头之状,大千亦于无人时为余表现之,再三叮嘱勿以告人,渠云:凡学生画花卉者,必传之,勿以其他告之,画走兽者亦只告画马等方法而已。渠曾告余曰:吾此身不画虎,亦不敢仰追二哥也,他人画虎不成,何以故,盖未体会其特点处耳。虎一身威风,全在其尾也,尾得其神劲,即好了云云。学生有问者,辄一笑了之。大千自云,生平最擅长者,为烹调,做炊事员,可以温开水浸鸡,而成美味。又以其方法授之于余矣,惜余从未试之也。一日渠回西门路家中后,又命人邀余去,谓有美味请一尝之云。余就餐时见持来了一大砂锅,内青鱼二尾,清汤,味至美。饭后又诩诩然自吹了,云吾新发明也,法以好青鱼大者一二尾,加醉蟹四只,冬笋或春笋均可,三味精炖若干时,即可了。他蜀人也,每味多用辣,余望而却步也。
余不懂八大山人画好在哪里,大千又出示一幅八大所作鸳鸯,告余曰:此画一只鸳鸟,只十八笔,凡鸳鸟一身羽片特点,一一悉表现无余云云。余只能唯唯而已。又:他所画各式飞禽,颜色五花八门,可谓佳极矣,一日余询之曰,这鸟何名?大千笑云:吾在四川青城山久,所见各色飞禽,多至数百种,都不能举其名,所以吾画的鸟,只白色鸦,确有之物,其他悉以意为之,想世界上当有这样的吧。在第一次展览会上,有一幅《古木丛林图》,中画二乌鸦,穷斗,缠绕之状,如生也。据云在成都庭院中时见此状,故写生也。又:尝告余云,在北平时,每有金少山、郝寿臣二净角大名家有戏演出时,必风雨无阻订座往观,先至后台,坐于他们开脸之桌旁,观摹用笔之法。二伶均与之成老友。大千告余云,郝寿臣勾脸至工细,一笔不苟,似画中之仇十洲工笔画;金少山则反之,勾脸至神速,大刀阔斧,寥寥数笔,近看粗极了,似八大之画。但二人一出台上场时,均神采奕奕,无分上下也。大千曰:一技之成,非易事也,看二人笔法即知矣。余今进一步曰,大千于此等都用心体会,其一技之成,亦非易事也。大千于齐白石,亦殊佩服,尝云:齐老虽画格不太高,但所作无论印、画,一看即是齐白石,非吴昌硕、赵叔也,故应有其地位。大千持论至公正,似比冯超然、吴湖帆深有门户之见者为胜,若贺天健、陶冷月,目中无人,老子天下第一,与超然、湖帆,都不如了,实妄人也。大千虽喜嬉谑,但在众学生在座时,则颇有善孖之风,不苟言笑矣,对稚柳稍放松,然终不现佻脱之态,以稚柳虽非学生,得其指导多,所谓“平生风义兼师友”者也(似余与湖帆之间也)。但一至夜阑客散后,祖韩必强邀余与之三人作瞎说乱讲,是时大千为最放浪,最乐意之际矣。他擅说故事,凡生平所经历者,均一一述之,余仅能记一二事于此矣。大千云:以意为之曾写朱色荷花,在成都颇受人欢迎,某年夏与四川某诗人(名余已忘了)同乘独轮车,至乡间游玩,路过荷塘,某诗人问吾曰,朱红色荷花,古人哪一家画过的。吾告之曰:是以意为之,无古本可对,更无书可查也云云。突闻背后推车老人云:你们二位先生,那朱荷是有出典的,见《文选》古诗、古赋中某某篇的呀。某诗人大奇之,问曰:你如何对《文选》这么熟,难道你是文人失业,而做推车汉耶?他叹气云:我本四川大学教授也,因每月三百多元,应付不了物价高涨,一家生活几无以为生,所以改行推车,自食其力,每天有收入,比教授日子好过也。问其名,只云可询四川大学某年失踪之人,即我也。所以大千一向不敢轻视劳动者,因此耳。当时大千自云:吾荒唐,竟把《文选》篇名忘却矣。
一日,余信口雌黄把已死某画家所赠之画,学叔师将谭延行书四幅屏条丢入字纸篓中,余亦丢了,大千警告余云:吾昔年有某某某亦送过几幅画,因不知所云,吾把它作引火用丢入风炉中的,后吾与之反目了,此人来索回赠画,吾拿不出,他说:阿拉这几幅画,价值三百元,有画还画,无画付钱。吾只能照价付之了。你千万当心呀。余经此教训后,故凡有人赠书赠画,悉珍藏破筐之底也。某夕,无意间谈及渠为余作半身仕女图事时,大千云渠在四川亦曾识一川剧女艺人,至为亲密,惜亦死矣,与余事似异实同云云。及解放后,稚柳得大千在国外画册影印一厚册,中有一页即追忆其演剧时之风韵也,长题亦情深一往也。此画纯如近代之速写画,但古意盎然,非叶某某、程某某所可企及也。能者因无所不能也。
逃婚出家 二女于归
在丙戌丁亥之间,江西螺川女诗人、词家、名画家某某亦时时至李宅访秋君,兼访大千闲谈。诗人在敌伪时期上海各小报上几无日不有人作文捧之,故芳名震申浦。余与之只见面点头而已。及在李宅始偶而谈话也。大千与之似至熟,但谈话间,她与大千二人双方均是似密似疏之状态,一日大千忽笑谓之曰:在某某年,某月,吾第一次见到你,你身穿淡蓝绸衫,粉红色裙子,什么耳环,什么戒指,在松江某某寺中求签,得第几签,上上大吉,有此事否?诗人末了说:有的有的,你如何知道这么详细。大千云:你当时把签交给一个小和尚,小和尚以签纸交你手中,这小和尚就是我呀。余惊问之曰:你做过和尚吗?大千云:是的。余又问之:你名法名吗?大千云:有的,叫弘筏。余问为什么没有头上香眼眼。大千云:只做二个月即还俗了。当时祖韩以目视余,余立即不再往下追根问底了。事后,祖韩告余云:大千少时热爱其姨母之女,而其母夫人坚为之聘定了姑母之女,大千累次表示反抗,其母不允,大千遂出奔回松江投某某寺剃发为僧了。当时失踪后,四处寻找不得,善孖料其必逃在松江,借住亲朋家中,乃至松江访之多日,卒在庙中发现,把他一把耳朵捉了回申。至北站后大千竟强坐地上云:吾定要某姨之女,不要姑妈之女,大哭大闹。善孖无奈,允代禀母夫人。母夫人无奈,往商姑母,以姨母女亦同时于归于张氏矣,故大千结婚时三人同拜堂的。祖韩笑云:林黛玉、薛宝钗同时嫁了宝贝也。那天诗人去后,大千谓余窃语曰:某某,方才这位李易安,狠客也。吾自问不论何人,可碰即碰之。唯独对她,动也勿敢动的,你千万不要碰她啊。余笑谓之曰:点头朋友,何至于此。大千又以至严肃之口吻曰:将来也要防防,吾是好意啊。后数年,余与伊人同在一个单位工作,成为至熟之同事矣,乃发觉伊人花卉固佳,而文学诗词,冠于全院,梅景主人填词,自书后,以珂影印,名之曰:《佞宋词》一厚册。后有和小山词一卷,大率为求伊人所代作者,并为代书者,浓辞艳语,缠绵温柔,冒鹤亭丈谓余曰:梅景主人做她徒孙尚不够格也。伊人口才之敏捷,应对恰到好处,余数数见之,马公愚、唐和尚(绰号也)、董天野,每为所屈服。余自认对任何嬉谑之词,尚能应付裕如,但对她不敢遭其所戏弄也。大千所谓千万不要碰她,殆指此耶?是耶?非耶?余不得而知矣。大千二位正室夫人,从不偕之见学生及友人等,大约尚确守旧家庭规矩也。渠自得巨资后,时往朝鲜、日本,二处均有家庭,乃如夫人也。又闻其侄女云,以前印度某某地亦有其家庭云云。
异国奇闻 谣言不绝
大千生平从不着西服,着袜亦必以竹布杜制者,居外国,亦统由上海制成寄去者。八年以前,徐森玉之子伯郊,时回上海探亲,据其告稚柳云,大千每至一国,必预求人为书该国文字一纸,上写:“吾名张某某,住某街,某号,某楼,某室。吾因不认得回家了,请你先生带带吾回去罢,谢谢你。”一遇迷失路途,即出以示人了。人亦知其为中国大画家,都乐于领路云云。八年前余在秋君家时获见其彩色小影,须髯全白矣,其服饰之怪,怪极矣,长袍外加以对襟长过膝之背心,锦缎者也;帽子,则古代画中之高巾也,宛然明人矣。此上海人俗语所谓“会白相”,吓吓外国人也。
大千造假画,只仿陈年古董之人,最忌人妄改其自作,如方介堪是也,更忌学生假托其名,用以骗人。在抗战时,其学生仿制其画数十件,在当时某画厅开一张大千遗作展览会,不幸此广告流至四川为大千所见,遂在重庆刊登启事,将此逆徒永远拒之门外,文曰:小子鸣鼓而攻之。胜利后寓李宅,预嘱门口,凡人来必先问姓,如胡姓、中年人,不准进门云。初去之客犹以谓张自高自大,架子想做官云云。又:九年前,大千在法国,戴高乐为之专摄五彩纪录片,放映长达一小时半之久,有人寄廿公尺底片给秋君,秋君未肯示人,仅告余云:该一段影片,大千正在作条幅画,一日本美貌女郎,长发垂垂,正为其拉纸,后戴高乐及各高级法人围立左右而欣赏之云。名高了,大了,妒之者亦多了,于是每年必以死讯遍布于上海北京了,甚且有人说:渠在敦煌时,专偷搬古代壁画运至美国等出售牟利云。稚柳笑云:当时战争正烈,整座泥墙如何搬运耶。据北京余至友沈叔羊函告云,乃出自美术学院院长之口者。亦可哂也。据叔羊云,院长亦闻诸常书鸿者云云。常与张,仇敌也,亦名不及而妨之者也。余在淮南及市监时,亦蒙同学以死亡消息远布海外。余何幸,得与大千同此被人注意,反得长生延年矣。大千时托人问余死生,大千尚未忘余也,为之感念不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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