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气 拂 面 来
----2021年,我的书法生活
作者: 郭名高
过去的一年,我大抵被浑噩、低靡的精神状态所笼罩。不堪回首,又不得不重审某些细节。日子过得琐碎,需要足够的时间去沉淀。虚实之间,生活的诗意才会弥漫出来。
午休醒来,开始清理杂物。有些东西虽然完好,却不知道何时才能用上。即便需要,未必一下子就能找到。清理就是放下,没有一股狠劲儿,那是弄不利索的。面对它时,你以为不可或缺,扔出去了,才发现没它更好。
1
人之强大在于心,当你开始在乎某人某事,行为必受其牵绊。一旦患得患失,注定会失望。
赵高想让胡亥继位,需要一个盟友,这个人就是李斯。身居帝国相位,想拉他下水,谈何容易!赵高初次与之过招,遭到李斯严词拒绝;再次交锋,赵高却问:以您之功劳、威望,与蒙恬相较如何?扶苏若继位,会依重您还是蒙恬?李斯闻之哑然,继而同意与其联盟。
欲望会成为一个人的软肋。这是人性,与品质无关。当你轻易暴露个人需求,就要承受随之而来的后果。譬如山头一束鲜花,孤冷艳丽,你心头一痒,上前抚弄几下或撷花而去,那美丽便会瞬间消失。
贪念惹烦恼,又能怪谁呢?
理不清的思绪、斩不断的乱麻,会被时间一点一点模糊掉。偶尔惆怅,也会越来越淡。在此期间,负面情绪却要左右你的学习和生活。
有天夜里,朋友发了史星文老师两张字。字极大,史老师就站在作品前,尤显那字精神。晨起,与这位朋友闲聊几句,并将聊天记录截屏发给史老师。
史老师提及他的退休生活和五年规划。随后,又以视频通话模式,让我领略他的居住环境。穿过林立的建筑群,不远处即是大海。已经深冬,史老师却穿一件薄衫,举着手机来回走动,将屋子扫了个遍,再让我看他刚写的字。
我关注了他提到的抖音账号。打开后,直播间里正在拍卖陕西一位中国美协会员的画。作品极好,成交价却与功夫存在较大出入。我的心里多少有些痛,同时,滋生出垂暮老人些许凄凉。的确,他人镜子里突然闪出类似老去的自己,那预设的辉煌就会瞬间无光。人活在梦想里,因为看不透,所以有动力。
2
这一年,我书读得少,作文尤少。日记虽然没有断辍,却只有六万五千言。以数量论,与上一年尚有十万之差,遑论它年!没有可观的数字作支撑,所谓的盘点就少了底气,最后沦为年终检讨。
这天,没有阳光,室内温度似乎也降了下来。无意走动,只好卧床读书。读的偏是闲书,闲书养心。外头的世界足够大,但不宜远行,就从文字里寻乐趣。
贾平凹先生的散文好,跟着他的足迹,或跋山,或涉水,眼前一下子敞亮许多。异人奇士、民俗风情,目不能及,以心纳之;地方名吃、世情百态,口腹之乐、人性善恶,或有体悟,或多感触;行路辨南北,登山多奇景,水中鱼游,云里飞鹤,车行千里远,心游八荒宽。
放下书,犹如倏忽梦醒。
人生本是一场修行,写字、读书亦作如是观。眼里只有彩虹,何曾想过,不是每一场风雨过后都有辉煌?求而不得乃人生常态,其根在心,与地位、财富没有必然联系。
朱翊钧贵为九五之尊,若论权势、财富,恐怕无人能及。他在位四十余载,却没有按自己的初衷办成几件事!立储之争让他与文官集团分歧日甚,进而相互扯皮。他开始不早朝,不参加经诞,以“无为”应对大臣非难。朱翊钧想练兵,大臣反对;想外出游历,也与群臣意见相左。一国之君,没有出过京城,最远的行程就是去皇陵,一生往返四次。这也成为他百年之后的归宿。
读《万历十五年》,收获颇丰,然久之又觉沉重,多有催眠之功。为了振作精神,我不断调整姿态,或蹲,或坐,或趴,或卧,实在无趣,要靠追剧来提神。
老家礼泉有份《嵕山》杂志,已经出刊56期。近两年,承蒙地方领导厚爱,出刊后必快递一本给我。这期刊发拙文《手串》。得空翻阅目录,乡贤、故交的文章倒有几篇。其中,“嵕山漫谈”刊发晁铁军《我在澳洲做职业画家》,读罢,尤觉亲切、振奋。
初中上学那会儿,我在县文化馆跟随晁生武老师学习绘画,晁铁军是晁老师的儿子。有一年暑假,美术班设在东关初中。那时,小晁老师还在美院附中上学,放假后过来帮忙。我们围在院子里画速写,他给我也示范一二,寥寥数笔,人物一下子鲜活起来。
二十余载一闪即逝,我在绘画上终无长进。仅存的,唯有当年一些记忆。
晁铁军老师这篇文章极长,有一万余字。他习画八载,毕业后在某高校从事美术教学工作。期间,又去《华商报》做兼职。不久,便辞去教职,专事视觉设计。十三年的磨砺,使他在这个领域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绩,并先后担任《华商报》视觉设计部主任和视觉总监。
繁忙是必然的,即便如此,晁铁军还是选择攻读西安交大人文学院油画方向的硕士学位。2013年,他离开报社,随妻子签证去了澳洲。在此期间,他克服语言障碍所下的工夫也让人钦佩。又过了七八年,晁铁军在水彩画创作领域已经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具有国际声誉。
晁铁军作品
读其经历,那种不安现状的冲劲儿使我肃然起敬。
我之不足,尤显君之可贵。品人思己,多少也有一些欣慰。若无书法相伴,二十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我现在都能看得清楚。没有追求和希望,人生便少去许多色彩。
3
这一年,我在大字隶书上用功较多。
岁末年初,再次临习《好大王碑》,每日一二百字。手熟心畅后,常以四尺三开水纹纸创作七言联一两副。持续一月有余,这样的对联就积了二三十副。
此前日课多属节临,常以废纸为之,过些日子便会尸骨无存。二月初,我开始通临《好大王碑》。持续半月,得六尺对开43条屏一套。又经一番调整,于2月21日得以竣工。字就铺在地上,有334平尺。那一刻,画室空间被这些字充满,乍看起来颇有气势。我以为此后不再通临第二次,遂与之留影三张以示纪念。
没有版权,随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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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头,阳光正从南窗斜射进来,飘窗斑驳,地板上也亮了一大片。
我穿着睡衣,就这么靠在床头,也说不清是阳光唤醒了我,还是从他人的世界突然抽离,这才发现,一个早上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流逝。
沉浸在余华的自述中,因为《纵论人生,纵论自我》而着迷。我似乎回到了学生时代,那是一个有梦想,有追求的年纪。这篇文章唤醒了我趋于低靡的斗志。余华说,他的写作生涯离不开一本杂志和一个人:杂志是《收获》,人是李陀。李陀是编辑,曾任《北京文学》副主编。余华以自己平实的语言叙述了自己在文学上的三十年,有人,有事,有作品,读之使人振奋。我的情绪犹如这天气,瞬间敞亮起来。尽管后来,我的志向转移到书法上,写作却不曾断辍。我不再涉猎小说创作,没有文学营造的风景和光环,但经历和体验大致相同。如果非要钩沉一番,还是有话可说的。
春意渐浓,偶尔去山脚下踏青。途中,构思创作谈二则。其中之一即是《三胞胎》。有此心境,得益于余华那篇文章。当日,我还读了石开一篇治印自述,激情瞬间被点燃,哪肯就此罢休?在转发石开先生这篇文章时,我说:“治艺若痴乃人生之大幸运也!”
我沉迷于《衡方碑》的拙朴、雄浑中,每日临习百余字,再以六尺对开纤维纸抄录七绝一首。因为计较太多,满意率就低。持续多日,地上仅存十幅,遴选再三,留四条屏一套张挂于壁上。我常驻足端详,欲成创作絮语四则以补著述之薄。
《三胞胎》之后,我想将这种状态持续下去。每天下午上完课,我会匆匆赶往画室,关上门,脱掉鞋,一跃上了桌子,然后盘膝坐下,犹如达摩面壁,眼里有字,腹中蓄文。
就书法而言,结体、笔画是形而下的东西,犹如人之骨架、外貌,会留下一个初步印象。而用笔、节奏和书写性相对隐性一些,可以协调诸多面目,倒像人之血脉,足以贯通气质。若一味追求形似,尤其学习秦汉碑版,很容易走偏方向。学书贵在一个“化”字,掌握内在法度、看透其中规律远比作个书奴有价值。
人是一天一天成长起来的,书风也是逐渐滋养出来的。拈出几个字,或合此,或近彼,似曾相识,又不完全一致,此谓之“隔”,其功在一个“化”字。不知者常就此非难,听得次数多了,我也会私语几句。
书法写的是思想,是个人对造化的理解。绿柳曼舞得其雅,枯藤老鸦知其辣。或凿石裂粉、犁耕厚土,或抚花弄影、笔绘佳人,众美并置,总比简单地重复有意思吧!百里之外必有异相,岂可以丘陵之见揣测山巅之景致?搞艺术犹如登梯,是极私人化的行为,你到了哪个位置,便是什么样的见识,与人争辩其实没有多大意思。
四五年前,我曾写过10副隶书对联,当时觉得尚可,遂有创作絮语10则。时过境迁,那批字已经惨不忍睹,文字却有动人处。六月九日那天,在临习《郙阁颂》之后,我开始重新创作这批对联,并将此前文字进行补充、修改,耗时将近一月。
在一则扎记中,我有这么两段话:
书法要写出名堂,总要有自己坚守的东西。我主张书文并修,但这种认识却被某人非议和嘲弄。
此人姓胡,多年前曾在“中国书法家论坛”上有过接触。后来,微信普及,他便加了我的微信。其实,彼此很少聊天。有一次,我将新写的文章转发在一个书法群里,他便跳出来说些刻薄的话,大意是说:不好好练字,写文章有个屁用!我不屑与之争,他却不屈不挠。我写了一篇《隶书十年》,他说十年如一日,没有什么变化!十年前我尚未写隶书,到今日多少有些个人面目,以此来看,其论断无异“胡说”。浅薄如斯,足令人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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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室飞进来一只麻雀。我在写字,它时不时跳出来刷一下存在感。整栋楼空荡荡的,这只麻雀就成了我的伴儿。它飞来撞去,我索性放下笔,陪它玩耍。麻雀慌不择路,咚咚地撞在窗玻璃上,然后噗地一声坠落下去,待我冲上前去,它将身子一掠,又躲得远远的。如此反复,我累出一身汗,麻雀的体力也有些不支。我稍有分神,它就躲得没了踪影。
我回到画案前,继续写字。
10月19日,第二次通临《郙阁颂》得以竣工。这次,我用的四尺整张水纹宣,共12张。写罢,我将其铺在地上端详,选出稍不如意的予以重临。96平尺不足以铺满画室,气势也就弱一些。虽然如此,我还是很兴奋,干脆扑倒在纸上做卧游状,时而躺平,时而坐端,弄出各种动静来。我将手机调成自拍模式,按下键,旋即朝前跑,心里还嘀咕:动作要快,姿势要帅。反复几次,虽然没有像样的图片,但心里还是热乎乎的。
想起2019年10月第一次通临《郙阁颂》,时隔二载,不知差别有多大。于是翻箱倒柜,拿出一沓字来。两相对比,这次临习在气象、线质和墨色上均有较大提升。
遗憾的是,此后写字,那只麻雀再没有跳出来和我闹腾。没有它出来搅局,我时常忘记活动筋骨,以致于颈椎病又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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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坐下来写小字。
除了应酬,这一年的小字写得并不多。偶尔为之,多在《鲜于璜碑》上打转。若论作品,较为集中的创作有个三个系列:
一、四尺对开条幅。此项工作自七月中旬始,中间时有断辍,至九月中旬方罢。除了远嫁它乡的,存下来的有24条。这些作品或素纸,或彩笺,也包括左思《咏史诗》四条屏和范仲淹《岳阳楼记》六条屏各一套。作品就铺在地上,密密麻麻地,阵势还是有的。我一时情绪昂然,斜躺在字上,就势秀了一把身段。
这身姿,有些妖娆
二、两平尺书房联。书房联并非对联形式,是写在34 x 68cm蜡染纸上。这个系列在四尺对开条幅之后,属于临帖余事,利用零星时间写成,也有二十来张。
三、卡纸斗方。十二月初,应《书法报》之邀,为“书画名家福利专场”写了一批小品,皆为卡纸斗方。后来提交了12幅,其中10幅系小字隶书。
其实,写字犹如烙烧饼,或大或小,或多或少,翻来倒去,循环往复。藏家时有要求,我就在大字小字、横式竖幅上不断切换交错,规格、形式也就不能统一。若有朋友预订中堂、对联什么的,也会将创作重心偏移一下。
7
《随书法去远行》出版至今,已经三年有余。岁月如梭犹恨促,扬鞭奋蹄却嫌迟。曾经壮志凌云,私订规划: 写字之余,每两年出一本书,不论理论专著还是散文随笔。今日看来,作文虽未中辍,出版还是有些滞后。
五月底,利用双休日,我将近年所写文章进行了分类、整理:书法理论部分先打一个包,初拟几个章节,将相关内容放进对应的子包里;散文随笔亦如此,只是子包更为繁杂。
此前,与出版界的朋友有过一些接触,计划先出版书法理论专著。于是,梳理、整合这些文章,使其逻辑严密、思想集中就成了当务之急。当然,打磨文字、编辑图片也花了不少气力。
七月中旬,正是暑假期间。天极热,心绪颇多烦乱,字就写得多,以致修改书稿时有断辍。在七月下旬一则日记中,我有这么一段记录:
来劲被冷落了许久,它只能静静地卧在案头看我写字。
日子过得水波不兴,一周一周地重复,听书、写字、饮茶、修改书稿,心里偶感空落,也只是淡淡地,风可吹散、雨能冲没。
打磨书稿多在节假日和上课间隙进行,经常是一曝十寒,进度缓慢。
十二月二十日清晨,我被微信提示音吵醒。打开手机一看,西安各中小学幼儿园全部停课。有同事知道得晚,在工作群里告假,说自己从西安返回单位,高速路上被阻。
疫情突然严峻,一时风声鹤唳。
超市里人满为患,菜市场也像过年似的热闹。商贩说明天有可能封市,居民都忙着囤积日常用品。
又过了三日,各小区采取封闭式管理。天阴沉沉的,有些清冷。街上的人少了许多,都戴上了口罩,相识的,不相识的,总要拉开一段距离。
这时,下起了雪,纷纷扬扬。
窗外,白雪皑皑。到了午后,再扯开窗帘,饮食街依旧空落无人,路上的积雪却化得干净。
枯燥的日子,每天都在重复,能做点事情总是好的。
五年前,我曾撰写过13篇书法评论文章。当时用了洪荒之力,以为不恶,将其在“师贤斋”公众号上推送出去,一时赢得广泛关注和好评。今日重读是文,却嫌粗糙,决定操刀以正不足。于是,梳理逻辑、删繁就简、打磨词句就耗费了不少精力。
日子过得单调、局促,不是修改书稿,就是辅导孩子写作业。黄昏时候,才去写字。如此这般,持续十余日。直至鄠邑区解封那一天,当代隶书中坚批评榜系列文章才算修改完毕,位列拙著《隶书十年》第四章,共计20000言。
回头再读,旧文若璞玉,新篇诚可诵。
我长舒一口气。
天是阴沉的,空中又飘起了小雪。我下了楼,穿梭于街巷甬道间,任雪花轻吻自己的脸庞。那感觉,凉凉的,似有清气拂面来。
2022年2月15日